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7
通向一片树林和一座小山,山头上孤零零立着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华伦斯坦半身像,满头鬈发,波浪形的尖胡子。这时正当中午
时分,炽烈的阳光下满山闪烁着幽灵似的鬼火,到处都像出现了奇迹,整个世界都像变了样,变得遥远了。克林索尔喝着泉水
,一只燕尾蝶飞近他身边,停在石灰岩井栏边缘吮吸溅在石上的水滴。这条山路顺着山脊向前延伸,两边有栗树和胡桃树,沿
路树影斑驳。山路拐弯处有座小教堂,破旧而灰黄,壁龛里的图画业已褪色,依稀可辨认出一个圣女的头部,表情甜蜜而圣洁
,还可看出一部分红色的棕色的衣服,其余的就完全破碎难辨了。克林索尔特别喜欢旧图画,尤其是这类不期而遇的湿壁画,
他喜欢美丽的作品重新回归大地和尘世间。他们不断沿着树林、葡萄藤走在阳光耀眼的炽热山道上,又转了一个弯,忽然,出
乎意料地,他们的目标出现在眼前。一条暗沉沉的走廊,一座红砖砌成的大教堂,生气勃勃地高高耸向蓝天,一片阳光普照的
广场,平静躺卧在尘埃之中,红色的枯草,在人的脚下沙沙断裂,直射的阳光在鲜艳的墙上折射出夺目的光芒,还有一根柱子
,上面塑造着人像,却在灼人光线下难以看清,广场四周围着石栏杆。下面便是卡勒诺村,古老,狭窄,阴暗,好像是阿拉伯
世界。褪色的红褐砖石下是忧郁的洞穴,狭窄的小巷黑黝黝像梦中所见,还有几片小空地突然闪现白晃晃的亮光,好似出现了
非洲和长崎。在蓝天下,在树林上,悬着大块厚重的白云。“真是有趣,”克林索尔说,“花了那么多时间,才算认识了世界
只有一点点大!几年前我去过亚洲,我坐快车在夜里经过这儿,距离大概六公里或者十公里,但对这儿的情形一无所知。我远
行亚洲,当年确有不得不去的原因然而今天我发现,那时我在亚洲所见,这里也全都拥有:原始森林、酷热、美丽而不神经质
的外国人、阳光、宗教圣迹。人们需要长时间学习,直到学会在一天之内游历地球上三个国家。我们今天做到了。欢迎你,印
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朋友们认识居住在山上的一位年轻女士,克林索尔很乐意结识这位久仰其名的妇女。他
称她为“高山女王”那是他小时候所读一篇东方神秘小说里的名字。这群人满怀期待地走过蓝色阴影中的狭窄小巷,没有人,
没有声音,也没有一只鸡一条狗。但是在一扇半明半暗的窗口里,克林索尔看见了一个静静站立的人影,一个美丽的少女,黑
眼睛,乌黑的头发上扎着红头巾。她用目光审视着陌生人,遇见了他的目光,四目交投足足有一次长呼吸之久,男人和女人,
两个陌生的世界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互相交融了。接着两人都短促地微微一笑,互致了两性间衷心的永恒问候,也互致了古老而
甜蜜的强烈敌意。只要陌生人绕过屋角走开一步,便会被保存在姑娘的胸中,成为无数图画中的一幅,无数梦幻中的一梦。克
林索尔永远渴望着的心被这根小刺刺疼了,他犹豫不定,瞬间想转身回去,阿格斯多叫住了他,艾茜丽亚开始唱歌,投下蓝色
阴影的墙头消失了,只见面前有两座黄色宫殿静静坐落在一个好似被正午阳光施了魔法的亮晶晶庭院里,石砌的小阳台,百叶
窗都关闭着,真像一部歌剧第一幕的辉煌舞台场景。“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喊道,“法蒂玛住在哪里,这位妇女的珍珠在哪
里?”回答声出人意料地来自另一座较小的宫殿。从半开的阳台门后凉爽黑暗处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接着又是另一种声音,
重复了十次,随后又响起了一架大翼琴的八度音,也重复了十次,肯定是一架大马士革中部出产的较好的大钢琴。她必定就住
在这里。但是整幢房子似乎没有大门,只有悦目的黄墙和两座阳台,高耸的三角墙上有一幅画,画着蓝色和红色的花朵,还有
一只鹦鹉。这里必定要有一道绘画的门,人们敲三下,念一句所罗门王的咒语,大门就敞开了,流浪者就会受到热烈欢迎,披
面纱戴皇冠的女干踞坐高位,周围香气扑,一群女奴依次蹲在她脚边,画上的鹦鹉飞飞上了主子肩头尖声鸣叫。他们却只在侧
巷找到一扇极小的门。有一只巨大铃铛,真见鬼,响得多可怕,接着是一道陡直的楼梯,简直像架直放的梯子。难以想象一架
大翼琴搬进屋里的情景,从窗口进去,抑或从屋顶?只巨大的黑狗冲过来,后面跟着一只黄毛狮子狗,人们攀登时楼梯发出吓
人的吱嘎声,传出大钢琴重复十一遍囈囊外利民八奏躥甦诶某棧部一调臏圾艤乐音。一间粉刷成浅红色的房间洋溢着柔和的光
线,门却砰地关闭了。那里是一只鹦鹉吗?突然高山女王出现了,像一枝婀娜摇曳的鲜花,挺直而又富有弹性,她一身红色,
像一团烈火,她是青春的形象。克林索尔眼睛里其他成百个可爱画像突然完全消失不见,只有这一光彩照人的新形象。他立即
明白自己得画她不是画形体,而是画她的光彩,那种令他激动的诗意,那种微涩的优雅色调:青春,红色,金发,一个亚马孙
美女。他要细细观赏她,一个钟点,也许几个钟点。他要观赏她行走、静坐、微笑,还有跳舞时的姿态,也许还能听她唱歌。
这一天多么辉煌,他真是不虚此行。倘若另外再添加什么东西,统统都是多余的馈赠。事情总是这样,美好的经历总会有先兆
和预感,不会孤零零地出现,早已有鸟儿飞过他身前,门洞边那个年轻母亲亚洲人的目光,窗户后那个黑发的美丽村姑,直到
现在眼前的美女。刹那间,他起了一个念头:“倘若我年轻十岁,倘若时光倒转十年,这个女人就可能获得我,用她的手指拨
弄我!现在不行了,你太年轻了,红色的小女王,你配老巫师克林索尔实在太年轻了!克林索尔会赞赏你,会了解你会画你,
会用画笔唱出你的青春,但是他不会向你朝圣,为你架梯子爬墙头,他不会为你杀人,不会在你美丽的小阳台外唱小夜曲。不
,他不会做这些事了,多么遗憾!克林索尔是个老画家,一头老山羊。他不会爱你,他不会像看那个亚洲女人,那个窗户里的
黑发少女那般望着你。她们也许并不比你更年轻,但她们永远不会嫌他太老,你却不一样,你,高山的女王,高山的红花,对
你而言,他是太老了。克林索尔只馈赠你忙碌工作的一天和痛饮红酒的一夜,作为爱情的代价是不够的。因此最好还是先让我
的眼睛看个够,你,苗条的火箭,当你在我心中熄灭之前知道你的一切。”他们穿行过几间铺着石板,由无门的拱形门框隔开
的房间,进入了一座大厅,高高的门上有几座巴洛克风格的古怪塑像闪闪发亮,四周墙壁上端的带状缘饰上画着海豚、白马和
粉红色的小爱神,它们正浮游在一片挤满了人的神话海洋上。大厅里有几把椅子,地上摊着大钢琴上拆下的零件,空荡荡没有
任何其他东西。却有两扇诱人的小门通向两个小阳台,阳台下就是阳光灿烂的歌剧广场,正对着从拐角处伸过来的隔壁宫殿的
阳台,阳台上也绘有画像阳光下那位胖胖的红衣主教就像一条浮在水里的金鱼。大家不再往前走。大厅里摆上了酒席,白葡萄
酒是北方出产的罕见名酒,令人顿起怀古之情。钢琴声消失无踪被拆散的琴默默无语。克林索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裸露的琴弦
,然后轻轻关上琴盖。他的眼睛很痛,但是他的心却鸣响着一支夏日之歌,鸣响着阿拉伯母亲之歌,鸣响着深沉忧郁的卡勒诺
美梦之歌。他吟唱着,他和别人碰杯,他高声谈笑,然而他内心的工场仍在不停运转,他的目光总是落在那朵火红的花,那枝
红石竹花上,好似水总是环绕着鱼。有一个勤奋的历史学家正端坐在他的头脑里,正严谨精确地记录着形状、节律和动作,就
像在铜板上铭刻数字。空旷的大厅里充满了谈笑声。医生的笑声机智幽默,艾茜丽亚的和蔼深沉,阿格斯多则是有力的男低音
,女画家的声音像鸟叫,诗人的谈吐风雅,克林索尔则满嘴笑话,红色的女王微带腼腆地周旋在客人、海豚和白马之间.。时
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时而站在琴旁,时而蹲在一张垫子上,用她那不熟练的小手为客人分面包,斟酒。阴凉的大厅里一片
欢乐气氛,黑色的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台的高门之外,正午的炫目光线停滞凝固,好似在守卫着厅里的人们。晶亮的贵重
名酒倒进杯里,和简单的冷餐形成美妙的对比,女王身着红衣穿过大厅,晶亮的红光吸引了全体男人全神贯注的晶亮目光。她
消失了,又出现了,这次加系了一条绿腰带。她又消失了,又再度出现了,又加系了一条蓝头巾。他们吃饱了,也疲倦了,便
快快活活地出发到森林里去休息,他们躺在草地和苔藓上,阳伞闪着亮光,在太阳炽热的火焰里,草帽下的脸庞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