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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04

2025-07-13 17:06  浏览数:222  来源:小键人15418347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
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
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得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
那副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刷刷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
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
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
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
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
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
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
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行啊。”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押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
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
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两J。
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我输了。”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
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我老了。”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
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
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
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来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
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个月了。
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
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
就是骰子龙二玩得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他嘴里叼着烟卷,
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
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
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
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
说道:“摸过女人的腚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
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浪鼓那样摇晃了几下。
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
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
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啊,家珍没喊没叫,
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没有。”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
她知道他是在清点账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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