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偷得浮生半日闲

2025-07-09 09:40  浏览数:232  来源:CR123456789    

胡同文化
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北京人的方位意识极强。过
去拉洋车的,逢转弯处都高叫一声“东去”“西去”,以防碰着行人。老两口睡觉,老太太嫌老头子挤着她了,说“你往南
边去一点。”这是外地少有的。街道如是斜的,就特别标明是斜街,如烟袋斜街、杨梅竹斜街,。大街、胡同,把北京切成
一个有一个方块。这种方块不但影响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响北京人的思想。
胡同原是蒙古语,据说原意是水井,未知确否。胡同的取名,有各种来源。有的是计数的,如东单三条。东四十条。有的原
是皇家储存物件的地方,如皮库胡同、惜薪司胡同(存放柴炭的地方),有的是这条胡同里曾住过一个有名的人物,如无量
大人胡同、石老娘(老娘是接生婆)胡同。大雅宝胡同原名大哑巴胡同,大概胡同里曾住过一个哑吧。王皮胡同是因为有一
个姓王的皮匠。王广福胡同原名王寡妇胡同。有的是某种行业集中的地方。手帕胡同大概是卖手帕的。羊肉胡同当初想必是
卖羊肉的。有的胡同是像其形状的。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
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有些胡同则不知道何所取义,如大绿纱帽胡同。
胡同有的宽阔,如东总布胡同、铁狮子胡同。这些胡同两边大都是“宅门”,到现在房屋都还挺整齐。有些胡同很小,如耳
朵眼胡同。北京到底有多少胡同?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通常提起“胡同”,多指的是小胡同

胡同是贯通大街的网络。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
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
(十几个贴片穿成一片,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到显得胡
同里更加安静了。
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
态。我们通常说北京的市民文化,就是指的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北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不是最主要的部分。
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明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
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
“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
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
四合院是一个盒子。北京人理想的住家是“独门独院”。北京人也很讲究“处街坊”,“远亲不如近邻”,“街坊里道”的
,谁家有点事,婚丧嫁娶,都“随”一点“份子”,道个喜或道个恼,不这样就不合“礼数”,但是平常日子,过往不多,
除了有的街坊是棋友,“杀”一盘;有的是酒友,到“大酒缸”(过去山西人开的酒铺,都没有桌子,在酒缸上放一块规成
圆形的厚板以代酒桌)喝两“个”(大酒缸二两一杯,叫做“一个”);或是鸟友,不约而同,各晃着鸟笼,到天坛城根、
玉渊潭去“会鸟”(会鸟是把鸟笼挂在一处,既可让鸟互相学叫,也互相比赛),此外,“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
霜”。
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生活的物质要求不高。有窝头,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
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认识一个在国子监当过差,伺候过陆润痒、王垿等祭酒的老人,他说
:“哪儿也比不了北京。北京的熬白菜也比别处好吃——五味神在北京。”五味神是什么神?我至今考察不出来。但是北京
人大白菜文化确实可以理解的。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
北京人爱瞧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他们总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北京是民主运动的策源地,“民国”以来,常有学生运
动,北京人管学生运动叫做“闹学生”。
学生示威游行,叫做“过学生”。与他们无关。
北京胡同文化的精义是“忍”。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老舍《茶馆》里的王利发说:“我当了一辈子的顺民”,是大部分北
京市民的心态。
我的小说《八月骄阳》里写到这样一段对话:“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
了。我这眼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我们楼里有个小伙子,为一点儿事,打了开电梯的小姑娘一个嘴巴,我们都很生气,怎么可
以打一个女孩子呢!我跟两个上岁数的老北京(他们是“搬迁户”,原来是住在胡同里的)说,大家应该主持正义,让小伙
子当众向小姑娘认错,这二位同声说:“叫他认错?门儿也没有!忍着吧——‘穷忍着,富耐着,睡不着眯着’!”
“睡不着眯着”这话实在太精彩了!睡不着,别烦躁,别起急,眯着,北京人,真有你的!
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居民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基础甚至已经下沉
,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圆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有打不上水来的井眼
、磨圆了棱角的石头棋盘,供人凭吊。西风残照,衰草离披,满眼荒凉,毫无生气。
看看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产生怀旧情绪,甚至有些伤感。但是这是无可奈克的事,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
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西安的虾蟆陵,南京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回。
再见吧,胡同。
昆明的雨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
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
挂尚能存货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
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
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
了饱和的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
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
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
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佳佳饭馆卖炒牛
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
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味道鲜浓,无可方比
。鸡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
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他跳了下去把鸡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
在说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
这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论七八槽!
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
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元那样大,滴溜儿第三辑旅途杂记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
。这种菌子只有做菜是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板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
时吆喝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
那样大,颜色是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的真好,真是像一球烧的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
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话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
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
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桂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
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
寡妇)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
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
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
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
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
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
,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地。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
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
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我想念昆明的雨。
国子监
为了写国子监,我到国子监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领。从首都图书馆抱了几十本书回来,看了几天,看得眼花气闷,而所得
不多。后来,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聊了两个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我这朋友世代在国子监当差,“侍候”过翁
同和、陆润痒、王垿等祭酒,给新科状元打过“状元及第”的旗,国子监生人,今年七十三岁,姓董。
国子监,就是从前的大学。
这个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没法知道了(也许是一片荒郊)。立为国子监,是在元代迁都大都以后,至元二十四年(一二
八八年),距今约已七百年。
元代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给这段时间作证的,有两棵老树:一棵槐树,一棵柏树。一在彝伦堂前,一在大成殿阶下。据
说,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国立大学校——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的。柏树至今仍颇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看样子还能
再活个几百年。那棵槐树,约有北方常用二号洗衣绿盆粗细,稀稀疏疏地披着几根细瘦的枝条,干枯僵直,全无一点生气
,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断定它是否还活着。传说它早就已经死过一次,死了几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这是
乾隆年间的事,这年正赶上是慈禧太后的六十”万寿“,嗬,这是大喜事!于是皇上、大臣赋诗作记,还给老槐树画了像,
今都刻在石头上,着实热闹了一通。这些石碑,至今犹在。
国子监是学校,除了一些大树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为大学校舍的建筑。这些建筑的规模大概是明朝的永乐所创建的
(大体依据洪武帝在南京所创立的国子监,而规模似不如原来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过。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
大清帝国极盛的峰顶,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进国子监大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之里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这是国子监最中
心、最突出的一个建筑。这就是乾隆所创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学也。天子之学,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从汉朝以来就众说
纷纭,谁也闹不清楚。照现在看起来,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
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
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这样的格局是与许多讲究的,这里
不必说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筑的,但都因为没有水而作罢了(据说天子之学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气
魄果然要大写,认为“北京为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与稽而今与居也”(《御制国学新建
辟雍圜水工成碑记》)。没有水,那有什么关系!下令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i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
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二、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乾隆来了。前面钟
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入讲台,坐上宝座,奖《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
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做“临雍”。
这“临雍”的盛典,道光、嘉庆年间,似乎还举行过,到了光绪,据我那朋友老董说,就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了。大殿里一年
难得打扫两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四边的池子叫做四个“月牙河”)里整年是干的,只有在夏天大雨之后,各处的雨水一
齐奔到这里面来。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难想象的。
然而辟雍殿确实是个美丽的、独特的建筑。北京有名的建筑,除了天安门、天坛祈年殿那个蓝色的圆顶、九梁十八柱的故宫
角楼,应该数到这顶四方的大花轿。
辟雍之后,正面一间大厅,是彝伦堂,是校长——祭酒和教务长——司业办公的地方。此外有“四厅六堂”,敬一亭,东
厢西厢。四厅是教职员办公室。六堂本来应该是教室,但清朝另于国子监斜对门盖了一些房子作为学生住宿进修之所,叫做
“南学”(北方戏文动辄说“到南学去攻书”,指的即是这个地方),六堂作为考场时似更多些。学生的月考、季考在此举
行,每科的乡会试也要先在这里考一天,然后才能到贡院下场。
六堂之中原来排列着一套世界上最重的书,这书一页有三四尺宽,七八尺长,一尺许厚,重不知几千斤。这是一套石刻的十
三经,是一个老书生蒋衡一首写出来的。据老董说,这是他默出来的!他把这套书献给皇帝,皇帝接受了。刻在国子监中,
作为重要的装点。这皇帝,就是高宗皇帝乾隆笔下。
国子监碑甚多,数量最多的,便是蒋衡所写的经。著名的,旧称有赵松雪临写的“黄庭”“乐毅”“兰亭定武本”;颜鲁公
“争座位”,这几块碑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我这回未暇查考。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最值得一看的是明太祖讯使太学生
的一同敕谕: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
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祀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宗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著他呵,好生坏
事。
如今著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著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著
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
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两个大银。将那个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
地面。钦此!这里面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明太祖为了要“人才”,对于办学校非常热心。他的办学的政策只有一个字:严
。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宗讷,就秉承他的意旨,订出许多规条。待学生非常的残酷,学生曾有饿死吊死的。学生受
不了这样的迫害和饥饿,曾经闹过两次学潮。第二次学潮起事的是学生赵麟,出了一张壁报(没头帖子)。太祖闻之,龙颜
大怒,把赵麟杀了,并在国子监立一长竿,把他的脑袋挂在上面示众(照明太祖的语言,是“枭令”)。隔了十年,他还忘
不了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体教职员和学生训话。碑上所刻,就是训话的原文。
这些本来是发生在南京国子监的事,怎么北京的国子监也有这么一块碑呢?想必是永乐皇帝觉得他老大人的这通话训得十分
精彩。是的,这值得一看。他的这篇白话训词比历朝皇帝的“崇儒重道”之类的话都要真实得多,有力得多。
这块碑在国子监门外侧右手,很容易找到。碑分上下两截。下截是对工役膳夫的规矩,那更不得了:“打五十竹篦”!“处
斩”!“割了脚筋”……历代皇帝虽然都似乎颇为重视国子监,不断地订立了许多学规,但不知道为什么,国子监的人才并
不是那样多。
《戴斗夜谈》一书中说,北京人已把国子监打入“十可笑”之列: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
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督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国子监的课业历来似颇为稀松。学生主要的功课是读书、写字、作文。国子监学生——监生的肄业、待遇情况各时期都有变
革。到清朝末年,据老董说,是每隔六日作一次文,每一年转堂(升级)一次,六年毕业,学生每月领助学金(膏火)八两
。学生毕业之后,大部分发作为县级干部,或为县长(知县)、副县长(县丞),或为教育科长(训导)。另外还有一种特
殊的用途,是调到中央去写字(清朝有一个时期光禄寺的面袋都是国子监学生的仿纸做的)。从明朝起就有调国子监善书学
生去抄录《实录》的例。明朝的一部大丛书《永乐大典》,清朝的一部更大的丛书《四库全书》的底稿,那里面的端正严谨
(也毫无个性》的馆阁体楷书,有些就是出自国子监高材生的手笔。这种工作,叫做“在誉桌上行走”。
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不十分为人所看重。从明朝泰帝开生员纳粟纳马入监之例以后,国子监的门槛就低了。尔后捐监之风大开
,监生就更不值钱了。
国子监是个清高的学府,国子监祭酒是个清贵的官员——京官中,四品而掌印的,只有这么一个。作祭酒的,生活是在颇
为清闲,每月只逢六逢一上班,去了之后,当差的在门口喝一声短道,沏上一碗盖碗茶,他到彝伦堂上坐了一阵,给学生
出题目,看看卷子;初一、十五带着学生上大成殿磕头,此外简直没有什么事情。清朝时他们海域两桩特殊任务:一是每
年十月初一,率领属官到午门去领来年的黄历;一是遇到日蚀、月蚀,穿了素服到礼部和太常寺去“救护”,但领黄历一
年只一次,日蚀、月蚀,更是难得碰到的事。戴璐《藤阴杂记》说此官“清简恬静”,这几个字是下的很恰当的。
但是,一般做官的似乎都对这个差事不大发生兴趣。朝廷似乎也知道这种心理,所以,除了特殊例外,祭酒不上三年就会迁
调。这是为什么?因为这个差事没有油水。
查清朝的旧例,祭酒每月的俸禄是一百零五两,一年一千二百六十两,外加办公费每月三两,一年三十六两,加在一起,实
在不算多。国子监一没人打官司告状,二没有盐税河工可以承揽,没有什么外快。但是毕竟能够养住上上下下的堂官皂役的
,赖有相当稳定的银子,这就是每年捐监的手续费。
据朋友老董说,纳监的监生除了要向吏部交一笔钱,领取一张“护照”外,还需向国子监交钱领“监照”——就是大学毕业
证书。照例一张监照,交银一两七钱。国子监旧例,积银二百八十两,算一个“字”、按“千字文”数,有一个字算一个字
,平均每年约收入五百字上下。我算了算,每年国子监收入的监照银约有十四万两,即每年有八十二三万不经过入学和考试
只花钱向国家买证书而取得大学毕业资格——监生的人。原来这是一种比乌鸦还要多的东西!这十四万两银子照国家的规定
是不上缴的,由国子监官吏皂役按份摊分,祭酒每一字分十两,那么一年约可收入五千银子,比他的正薪要多很多。其余司
业一下各有差。据老董说,连他一个“字”也分五钱八分。一年也从这一项上收入二百八九十两银子!
老董说,国子监还有许多定例。比如,像他,是典籍厅的刷印匠,管给学生“做卷”——印制作文用的红格本子,这事包
给了他,每月例领十三两银子。他父亲在时还会这宗手艺,到他时则根本没有学过,只是到大栅栏口买一刀毛边纸,拿到琉
璃厂找铺子去印,成本共花三两,剩下十两,是他的。所以,老董说,那年头,手里的钱花不清——烩鸭条才一吊四百钱
一卖!至于那几位“堂皂”,就更不得了了!单是每科给应考的举子包“抢手”(这事值得专写一文),就是一笔大财。那
时候,当差的都兴喝黄酒,街头巷尾都是黄酒馆,跟茶馆似的,就是专为挡拆的预备着的。所以,像国子监的差事也都是世
袭。这是一宗产业,可以卖,也可以顶出去!
老董的记性极好,我的复述倘无错误,这实在是一宗未见载录的珍贵史料。我所以不惮其烦地缕写出来,用意是在告诉比我
更年轻的人,封建时代的经济、财政、人事制度,是一个多么古怪的东西!
国子监,现在已经作为首都图书馆的馆址了。首都图书馆的老底子是头发胡同的北京市图书馆,即原先的通俗图书馆——
由于鲁迅先生的倡议而成立,鲁迅先生曾经襄赞其事,并捐赠过书籍的图书馆;前曾移到天坛,因为天坛地点逼仄,又挪到
这里了。首都图书馆藏书除原头发胡同的和建国后新买的以外,主要为原来孔德学校和法文图书馆的藏书。就中最具特色,
在国内搜藏较富的,是鼓词俗曲。



声明:以上文章均为用户自行添加,仅供打字交流使用,不代表本站观点,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特此声明!如果有侵犯到您的权利,请及时联系我们删除。

字符:    改为:
去打字就可以设置个性皮肤啦!(O ^ ~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