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星期，我几乎没有看见哈桑。他变成幽灵似的，为我做好了所有的事情，却不与我照面。阿里说，哈桑最近看起来只想
睡觉，问我风筝比赛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耐烦地说：“或许他是病了吧。”自风筝比赛赢得胜利之后，爸爸对我
有求必应。我问爸爸可不可以这周带我去贾拉拉巴德，他一口答应，并问我要不要带哈桑一起去。为什么爸爸总是如此扫兴呢
？“他不舒服。”“这几天我很少见到哈桑。”爸爸忧虑溢于言表，我十分不满。“哈桑不能去，太糟糕了。我想他要是能去
，你会更加开心的。”但其实我只想和爸爸两个人去。后来，爸爸又叫上了他的堂弟一家，我的表姐表哥一家，还有拉辛汗，
我们坐满了三辆旅行车。车上，爸爸向大家讲述我风筝比赛的事情，骄傲极了。然后大家都欢喜赞叹，告诉我他们有多么以我
为荣。但路途的颠簸让我对此根本开心不起来，我晕车，但只有拉辛汗注意到了这一点。“请停一停，爸爸，我晕车。”我说
。爸爸开始刹车，但我没能撑住，吐在了车上。在车外透气时，我脑海里全是哈桑被强奸的画面。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爸爸和我终于变成朋友了，这样的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但如今得到了，却只有无尽的空虚感。直到半夜，我都睡不着，“我
看着哈桑被人强暴。”我自说自话。我多希望有人能醒来听我诉说，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负着这个谎言度日。但没有，我只能终
其一生背负着这个谎言，就像一个咒语。自那夜起，我开始失眠。那年冬天剩下的那些日子，在我记忆里面变得十分模糊。我
只记得爸爸在家时，我就会特别高兴，我们互抱有甜蜜的幻想，以某种我们过去从未有过的方式相处。其实，这不过是我们在
互相欺骗罢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关在房里，看一整天的书。让我难堪的是，哈桑尽一切努力，想恢复我们的关系。我
记得最后一次，我在房间里看书，他来敲门。“谁？”“我要去烘焙房买馕饼，”他在门外说，“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只想看书，”我说，用手揉揉太阳穴。后来，每次哈桑在我身边，我就头痛。“今天阳光很好。”他说，“也许出去走走会
很好玩。”“你去吧。”“我希望你也去。”我听到他的额头撞在门上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阿米尔少爷。为
什么我们不再一起玩了？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我只能告诉你我希望你别做什么。”我不耐烦地说，“我要你走开。”
我希望他会破门而入，将我臭骂一顿，但他只是默默离开了。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将头埋在枕上，眼泪直流。自那以后，换做
我躲避哈桑，他在我旁边，我会觉得无法呼吸，他不在的时候，我仍然能通过生活的一切感觉到他的存在，无论我走到哪，他
那耿耿忠心总如热铁戳伤着我。早春时，我和爸爸在花园中郁金香。我问：“爸爸，你有没有想过请新的佣人？”爸爸大吃一
惊，毫不客气地说：“为什么？”我已经后悔自己那样说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和阿里一起长大，整整四十年，你要我把
他赶走？你要是胆敢再说一次……哈桑哪都不去，这里是他的家，我们是他的家人。以后别再问这样的问题！”开学让我如释
重负，我有更多的借口逃避和哈桑待在一起。到了初夏，我让哈桑跟我一起去爬山，说要念我新写的故事给他听。他赶紧手忙
脚乱的晾好衣服，是的，他很期待。可实际上，我并没有准备讲故事给他听。我们来到那颗石榴树下，我捡起一颗熟透了的石
榴，说：“要是我拿这个打你，你会怎么做啊？”他面无血色，我用石榴打中他的胸膛，爆裂出红色的果肉。哈桑又惊又痛，
放声大哭。“还手啊！”我咆哮着。哈桑看看胸前的污渍，又看看我。“起来！打我！”我说。哈桑只是站在那儿，露出茫然
失措的表情。我尝试着激怒他，希望他能够还击，这样我晚上就能睡着了，也许事情就会回到我们以前的样子。但始终，他都
没有还手。最后我打累了，哈桑已经浑身血红，然后他捡起一个石榴，朝我走来，将它掰开，在额头上磨碎。“这样，你满意
了吧？”他转过身，朝山下走去。我任由泪水决堤，“我该拿你怎么办，哈桑？”因为在种郁金香那天，我说了那句愚蠢的话
，我和爸爸的关系再度冷却了。但由于我在风筝中获胜，这一年我生日爸爸请来了将近四百人，一大半我都不认识。然后我看
见了阿塞夫，他和他的父母一起来的。“我亲自给你挑选了礼物。”他假惺惺地说。 “怎么不收下，阿米尔？”爸爸不耐烦
地说，“亲爱的阿塞夫给你送礼物呢。”我希望爸爸别那么叫他，他叫过我几次“亲爱的阿米尔”呢？我赶紧接过礼物，然后
到外面透透气，夜幕开始降临。“你不用去陪你的客人吗？”是拉辛汗朝我走来。他真诚的祝我生日快乐，并送我一个红色的
笔记本，让我用来写故事，我觉得这是我收过的最真挚的礼物了。他突然跟我讲起他以前的故事，十八岁那年，他爱上了邻居
仆人的女儿荷麦拉。他们享受了最美好的恋情，甚至幻想着婚礼的场景。但是当他把这件事告诉家长的时候，遭到一致反对。
他们尝试着对抗着整个世界，但那天，荷麦拉一家就被赶走了，他们再也没有相见。“不过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拉辛汗
耸耸肩，“她会受辱的。你不会一边叫人‘姐妹’，一边又下令让她替你擦鞋子。”他看着我：“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你想说的
事情，亲爱的阿米尔，任何时候。”那一刻，我差点就把我的秘密说出口，但是拉辛汗一定会对我失望透顶，甚至恨我。这时
，烟花燃起，我们匆忙赶回家。在一次短暂的闪光中，我看到永世不会忘记的情景：哈桑端着银盘，服侍阿塞夫喝酒。隔日，
我兴趣索然拆着推挤成山的礼物。爸爸送我两件礼物，一辆崭新的高档自行车与一块蓝色的手表。我想起拉辛汗提起荷麦拉的
故事，被赶走是她最好的下场，不然她会受苦的。然后脑海里又闪回哈桑服侍阿塞夫的画面。兴许，分离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那天午后，我走进哈桑的小屋，阿里见到我，赶紧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它太普通，配不上你，阿米尔少爷。不过我们还是
希望你喜欢它。生日快乐。”我喉咙一哽。这是一本崭新精装版《沙纳玛》。“哈桑说你那本又旧又破。”阿里说，“这本书
里面全部图画都是用钢笔和墨水手绘的。”他骄傲地补充说，望着这本他和他的儿子都看不懂的书。我想告诉阿里，书没有配
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们的礼物。隔天，我问爸爸有没有看到我的新手表。我已经偷偷将手表和一把钞票塞进了哈桑的毛毯里
。我真希望这是我说过的一长串可耻的谎话中最后一个。爸爸把我们召集到书房，哈桑和阿里双眼红肿，他们一定哭过。我真
恨自己。爸爸开门见山，问道：“钱是你偷的吗？你偷了阿米尔的手表吗，哈桑？”哈桑的回答简单得只有一个字，以他嘶哑
孱弱的声音说：“是。”我心骤缩，差点说出真话。我随即明白：这是哈桑最后一次为我牺牲。如果他否认，爸爸一定相信，
因为哈桑从不说谎，从而爸爸将永远不会原谅我。这也让我明白，哈桑知道我看到了小巷里的一切，选择了袖手旁观。他明知
我背叛了他，然而还是再次救了我，也许是最后一次。那一刻我爱上了他，爱他胜过爱任何人，我不配他作出的牺牲。但我心
里又希望他们被赶走，我想要继续生活，将过去一笔勾销。我想要能重新呼吸。然而爸爸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我原谅你。
”我不敢相信，爸爸明明说过盗窃是所有罪行的原型啊。为什么？为什么！即使爸爸这样说，阿里依然表示他们要走了。他看
我的眼神冰冷又谴责，我知道他已经都知道了。我心里居然还有一丝高兴，终于有人识破我的真面目，我装得太累了。爸爸一
再挽留，但他们心意已决。我从未见到爸爸嚎啕大哭，他已近哀求着阿里想知道他们离开的真正原因，但阿里缄口不言。我能
够想像，他们两个在那间昏暗的斗室里面，抹泪哭泣，哈桑求他别揭发我。爸爸送他们去车站的那天，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在
窗前目送他们，如果这是电影，我应该赤脚跑出去，承认一切，然后和哈桑在雨中拥抱。但可惜，我只是看着那个平生说出的
第一个字是我名字的人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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