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
暗,他的身体是个空洞。 轻轻地,有一根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面断裂了。 ——那么疼。 接着是第二根。 他努
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的意识仿佛变成虚空中的一个光点,终于看见了正在发生的情形。 那纤细的, 雪白的
一根, 逐渐拉长到近乎透明的地步,它脆弱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 啪嗒。 伴随着针刺一样的痛苦, 它断了。
他的孢子。 来自他身体的菌丝连接着孢子的每一根菌丝,现在这菌丝正在一根又一根崩断, 不是他自己松开的,是孢子
主动离开——不, 也不是。 是成熟的时候到了,来自生命本能的力量在将他们分开。 安折什么都阻止不了,很难说
一个蘑菇与它的孢子之间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它们的关系并不像人类的父母和孩子, 但他还是不希望孢子这么快就离开他
。外面还那么危险,孢子离开了他,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夭折的——尤其是陆沨。 可他失去了所有感官,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能在心里拼命对孢子说话。 不要出来。 不要出来。 当残余的菌丝还剩三根的时候, 死亡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 不要出来——求求你。 他冷汗涔涔,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天花板,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在下一刻猛
地一个激灵。 ——还在。 他还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孢子,三根菌丝摇摇欲坠牵着它,好在它一副偃旗息鼓的乖巧样子,
好像终于决定听从他的请求。 下一刻,他耳边竟然传来了博士的声音,他先是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基地,随即才反应过来
这是通讯器的声音。 修正那串畸变的铜丝后,陆沨果然联系上了基地。虽然这是不对的,但那一刻他感到了失落。 “
……我确定地告诉你,人类要玩完了。”博士的悲观论调从通讯器里传出来,安折动了动,发现自己就躺在陆沨怀里,身上披
着他的外套,陆沨看见他醒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折用眼神让他专心继续打电话,然后虚弱地把额头抵在他胸前。
“这根本不是什么可以预测的灾难,这就是一场大灭绝,我可以告诉你,整个世界的所有生物、所有非生物、所有物理法则
的大灭绝。” 陆沨:“我见到了物质的融合。” “不叫融合,我们的最新定义是畸变,是微观层面整体的畸变,你知
道吗,一个硅原子就在显微镜下变成了——变成了我们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这根本不是基因污染,是量子级别的变化,我们
永远观测不到的东西,根据测不准原理,我们克服不了,永远克服不了,科技再进展一万年都只能接受死亡。”博士道:“我
……我……我们目前只知道,磁场能保护地球不受这一变化的影响,两个基地提高磁场强度后,畸变暂时停止了。但是你知道
,情况永远在变坏。” 仿佛是紧张的情绪让他喋喋不休:“以前重伤才会被感染,后来轻伤也会被感染,再后来只要碰到
就感染,最后不接触就会感染,我以为这是更坏的情况,结果呢?这个世界的基本结构在混乱,而且这显然是个逐渐加强的过
程,世界越来越混乱,现在我们的磁场能暂时阻挡,再然后呢?人造磁场的最高强度也抵挡不住的时候呢?我们的磁场最高强
度是9级,现在是7级,快到头了。明天,后天,最迟半年,我们的人造磁极就会因为畸变坏掉。”“基地希望你能回来,但
其实,假如你想找个什么地方度过余生,我绝不阻拦。”他道:“快结束了。” 陆沨道:“我知道了。” “如果你没
找到安折,也不用找了。放过他,放过你自己,好好活着吧,反正快要死了。”博士说:“你把样本带回来,我们也研究不出
结果了,这不是科学能做到的事情——虽然基地仍然想争取最后一丝希望。” 顿了顿,博士又道:“我崩溃了,对不起,
我被基地现在的悲观情绪感染了。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听,样本一定要拿回来,那个样本既然在感染上呈现惰性,或许在
畸变上也呈现惰性。这是最后的突破口,最后的希望,要么你死在外面,要么把它带回来。但是根据安折最后突然消失的表现
,他可能是非常可怕的一类异种,你要小心。” 博士自暴自弃的语气和对他实力的错误估计让安折勾了勾唇角,但意识到
他话里的含义,他明白基地仍然执着于他的孢子。 “好好休息。”陆沨道:“我已经向统战中心发送坐标了。” 通讯
挂断。 陆沨看向安折。 “你还好吗?”他道。 “还好。”安折道。 陆沨道:“刚才怎么了?” 安折摇头
。 “你也不知道?” 安折小声道:“不是。” 他说:“不能告诉你。” 他突然发现陆沨的眼神冷得让他心惊
。 “嗯。”陆沨的手指轻轻顺了顺他的头发,嗓音淡淡:“所以样本也不能告诉我。” 安折低下头,关于孢子,他没
有什么可说的。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在这个世界上,平静的时光是泡影。像是一场梦的结束,他和陆沨终究回到
了几天前。 审判者和异种,追捕者和叛逃者。他不会交出孢子,陆沨也不会放过他。 他不愿看陆沨的眼睛,只能转移
话题:“基地现在很糟糕吗?” “嗯。” “那你还要回去吗?” “回去。”陆沨道。 “可是博士说……没有
希望了。”他小声道。 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愚蠢之处,即使基地马上要灭亡,陆沨也不可能不回去。 良久的
静默后,陆沨道:“至少和基地一起到最后吧。” 安折抿了抿唇,陆沨属于基地,就像他属于深渊。他们不可能和平共处
。陆沨已经向统战中心发送坐标了,他拒绝说出孢子的下落,他难以想象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他看向陆沨。外面的雨
幕里,光线是昏暗的,他看不清陆沨,也看不懂陆沨。 当这个世界的变化越来越疯狂,连博士都说出“人类要玩完了”这
句话,在人类灭亡前最后的时刻,陆沨会想什么,他不知道。 “我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基地在我有生之年必定灭亡,”陆
沨的嗓音很低:“我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情……” 他停了,没有说下去,这情绪的波动像是水面上一点涟漪,很快就封冻了
。 “可能会有奇迹吧。”安折只能轻轻说出这句话,这是他想到的唯一有可能安慰到陆沨的话。 陆沨低头看他:“你
觉得有可能吗?” “有吧。就像……就像这个世界很大,但你的飞机出事的时候,就掉在我旁边。”安折道:“如果不是
这样,你就死了。” 假如陆沨死去,也就没有此时此刻再次身处人类城市里的安折,一切都会改变。 却见陆沨只是望
着他,他躺在他怀里,陆沨是那样——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没有温度的绿色眼睛里,只有薄冷的寒意:“你知道世界
有多大么?” 安折回想,在他有限的记忆里,没有走过很多路,也没有见过很多东西,他只是一只惰性的蘑菇。但这个世
界一定很大,所以陆沨的飞机从空中坠落,掉在他面前,才能被称为是一场奇迹。 于是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是想让陆
沨开心一点的,可是现在的陆沨那么让人害怕——看着陆沨面无表情的侧脸,安折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你不知道。”陆
沨嗓音冷冷:“我不可能碰巧落在你面前。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我本来就是来抓你的。” “不是。”安折受不了他的眼
神,他想离开,却被陆沨死死扣住在怀里,他声音哑了:“那天有很多飞机,你们是去……是去杀死蜜蜂的。你意外……意外
遇见我,才想抓我。” “已经杀死了。”陆沨的声音平静落下。 安折睁大了眼睛。 他颤抖道:“……谁?”
陆沨道:“她。” 安折只能听见一个音节,他不知道那个字是他、她还是它。可是这个音节从陆沨口中说出,就只有一种
可能。 陆夫人。 他亲手杀死了陆夫人。 他难以呼吸,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 陆沨看着他,他手指伸到了安折
的颈侧,食指与中指并起来,压住了他脆弱温热的颈动脉。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道:“最后一个任务是来杀你,
通讯器里的命令,你没听到吗?” 安折听到了。 他脖子被按得微微发痛,伸手想要拨开陆沨的手腕,推不开,喉口酸
涩,他道:“但是世界……世界那么大,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那里。” 陆沨看着安折。 安折被他扣在怀里,那么小。博
士说他能转瞬间逃出基地,可能是异常强大的异种,但陆沨了解他,那么脆弱,那么小的一个东西,好像谁都能伤害他,无论
是身体,还是精神。 他在说着什么,陆沨没有听清,只看见他眼眶都红了,好像拼命想要论证这是一场意外,一场巧合,
他好像在努力地欺骗着自己相信什么事情,借此为他开脱。 他伸手从制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拇指那么长
的细玻璃瓶,里面装了淡绿色的液体,中间贴了一张标签,标签上印着条形码和一串数字。 安折看着那东西,他问:“这
是什么?” 陆沨淡淡道:“追踪剂。” 安折听过这个名字。他记得莉莉曾经说,她被打了追踪剂,人类的命名总是言
简意赅,一听名字,就知道这药剂的用途。 “灯塔说,用特殊频率的脉波照射追踪剂原液,它就能获得一个特征频率。照
射后的追踪剂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注射入体内,另一部分保存。将保存的追踪液注入解析仪,就能指示同频率追踪液的方向。
”陆沨道:“无论有多远。” 安折手指贴近那个冰凉的小管,将它握在手中。 “你给我打了追踪剂吗?”他声音微微
颤:“什么时候打的?我……我不知道。” 说着,一个念头忽然划过他的脑海。 他声音更低了,喉咙酸涩,几乎要说
不出话来:“你早就怀疑我是异种了吗?” “你能通过一切判断准则,我没有杀死你。”陆沨的声音更加冰冷,他掰开了
安折的手指,将追踪剂拿出,放回自己的口袋,道:“但我必须对基地安全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