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第二部 金钱 第二十二章 大海仍在汹涌
又苦又硬的面包调理得松软可口一点。一个星期过去,德发日太太重又坐在柜台旁,像往常那样接待顾客了。德发日太太
头上已经不带玫瑰花,因为虽然经过这短短的一星期,那帮密探已变得异常小心,不敢再依赖这位圣安东尼人的慈悲保佑了。
他们觉得,这儿街道上的路灯忽悠忽悠地晃荡,就不是好兆头。
德发日太太一副圣安东尼妇女领袖的气派,压抑着心头的赞许,坐在那儿留神着这一切。她的一位志同道合的姐妹,在
她旁边坐着编织活。她是个忍饥挨饿的小贩的妻子,两个吃不饱肚子的孩子的母亲,长得又矮又胖,这员副将已经获得了
“复仇女”的美名。
“听!”复仇女说,“听呀!是谁来了?”
仿佛有一串鞭炮从圣安东尼区最近的边界一路响了过来,一直响到酒店门口。突然响起的喧哗声自远而近,转眼就到了
跟前。
“是德发日,”太太说到,“静一静,爱国同胞们!”
德发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一把抓下头上戴的红帽子,朝四下里看了看。“大活都听着!”太太又喊道,“听他
说!”德发日站在那儿,喘着气,他背后是一群瞪着眼、大张着嘴的人,酒店里的人全都倏地站了起来。
“说吧,我的丈夫,怎么回事?”
“简直是从阴间来的消息!”
“嘿,怎么?”太太轻蔑地喊了起来,“从阴间?”
“大家都还记得老富隆吧?他曾对挨饿的人民说,饿了可以吃草嘛!后来他死了,下地狱了。”
“我们都记得!”大家异口同声地嚷道。
“消息就是关于他的。他还没有死!”
“没有死?”又是众口异声地说道,“他没有死?”
“没有死!他非常怕我们——怕得有道理——就假装说死了,还来了一次大出殡。可是有人看见他还活着,躲在乡下,
就把他给抓来了。刚才看见了他,做了囚犯,正被押往市政厅。我说他害怕我们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说,有没有道理
呀?”
这个倒霉的七十多岁的老家伙,要是原先对这个道理根本不懂的话,听了大家回答时的这声吼叫,也该十分明白了。
“爱国同胞们!”德发日声音坚决地说到,“大家准备好了吗?”
顷刻间,德发日太太已在腰间配上快刀,鼓已经在街上咚咚敲响,那鼓和鼓手仿佛神奇地混为一体了。复仇女嘴里发出
一声声可怕的尖叫,两只胳膊高举在头顶挥舞,就像立即出现了四十个复仇女神,挨家挨户窜进窜出,在鼓动妇女们。
男人们个个让人见了害怕,他们杀气腾腾地从窗户里朝外瞧了瞧,有什么武器就抄起什么武器,一起冲向街头。女人们
的样子,哪怕是最胆大的人,见了也要心惊胆战。她们扔下手头的家务,扔下自己的孩子,扔下家中全服蜷伏在地无衣无
食的老人和病人,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互相鼓励,手舞足蹈,发疯似的狂呼乱叫。坏蛋富隆给抓住了,姐姐!老富隆给
抓住了,妈妈!恶棍富隆给抓住了,女儿!
尽管如此,一分钟也没有耽误,一分钟也没有!这个富隆现在还在市政厅,说不定会给放掉。那可不行,圣安东尼人遭
了这么多罪,受了这么多辱,有了这么多冤,绝不能放过他!拿起武器的男男女 女,飞速奔离圣安东尼区,连最后的几个
人都被吸引进来了,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不到一刻钟,整个圣安东尼区,除了几个干瘪的老太婆和啼哭的小孩外,
就空无一人了。
不。这时候他们全都拥挤在押着那个又丑又坏老家伙的审判厅里,以及邻近的空地和街道上。德发日夫妇、复仇女和雅克
三号都在大厅里,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离富隆不远的地方。
“瞧!”德发日太太用手里的刀指着大声说道,“瞧那老坏蛋正用绳子捆着,背上还绑着一把草,干得好!哈,哈!干
的太好了!现在让他吃草吧!”她把刀夹在腋下,像看戏似的鼓起掌来。
到后来,太阳升得高高的,一束和煦的阳光,像一道希望之光或者保护之光直射在那个老罪犯的头上。这样宽待他,真
叫人难以忍受;转眼之间,这道已经立了这么久的衣衫褴褛的人们组成的屏障崩溃了,圣安东尼人抓住了他!
这事立刻就传到了最外围的群众。德发日刚刚纵身跳过一道栏杆和一张桌子,把那个倒霉的老家伙死死抱住——德发日
太太才紧跟上去,一手抓住捆着他的一根绳子,复仇女和雅克三号还没来得及上去,在窗口探望的人也还没有像猛禽扑食
般扑进大厅——喊声似乎就已响起,响彻了全城:“把他拖出来!把他拖到路灯底下来!”
倒下去又拖起来,头朝地磕在大楼前的台阶上,时而双膝跪地,时而两脚着地,时而仰面朝天,拖呀,打呀,几百只手
拿起一把把青草和麦秆往他脸上塞,闷得他透不过气来。他被揪扯得狼狈不堪,鼻青脸肿,气喘吁吁,鲜血淋漓,一味在
求饶。一会儿,他使劲挣扎着,由于人们想把他看个仔细,互相拉着往后退,在他四周倒留出了一点空隙;一会儿,他又
像一段枯木桩,被拖过林立的人腿,一直拖到一处最近的街角,那儿摇曳着一盏不祥的路灯,这是德发日太太放开了他——
像猫儿玩弄一只老鼠——当人们在做准备时,他苦苦想他哀求,她则一言不发,泰然自若地朝他看着。女人们一直朝他又
骂又叫,男人们则厉声高喊,要用草塞进他嘴里把他噎死。第一次,把他吊起来,绳子断了,他惨叫着跌了下来,被人接
住;第二次,再把他吊起来,绳子又断了,他又惨叫着跌了下来,又被人接住;最后一次,绳子总算大发慈悲,吊住了他,
于是他的头很快就挑在了枪尖上,嘴里塞满了草,使所有圣安东尼人看了都跳起舞来。
这一天的恶行并未就此结束,因为圣安东尼人又叫又跳,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傍晚时分,听说那个被处死的老家伙的女
婿,另一个欺压群众的人民公敌正被押解来巴黎,警卫人员仅骑兵就有五百人。圣安东尼人把他的罪状书写在大幅大幅的
纸上,而且把他抢到了手——哪怕有一支大军围住,也能把他抢出来拉去和富隆作伴——把他的头和心挑在枪尖上;他们
带着这一天的三件战利品,像狼群似的穿过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