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稍抬头,就看见自己的褐色腹部高高隆起,分成许多块弧形的硬壳,被子在上头快盖不住了,随时可能滑落。和庞大的身躯相
比,那许多双腿细得可怜,无助地在他眼前舞动。“我怎么了?”他想。这不是一场梦,他的房间静卧在熟悉的四壁之间,的
确是人住的房间,只是稍微小了一点。桌上摊放着布料样品——萨姆沙是推销员——桌子上方挂着一幅画,是他不久前从一本
杂志里剪下来的,并以漂亮的镀金画框裱起。画中是一名仕女,头戴毛皮帽子,颈上一圈毛皮围领,端坐着,朝着看画之人抬
起裹住整个前臂的厚重毛皮手笼。格里高尔把视线移向窗外,天色灰暗,雨点滴滴答答打在窗檐上,让他心情郁闷。“不如再
睡一会儿,把这些蠢事全忘掉。”他想,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向右侧睡,在目前的情况下却根本无法翻身。不管他再怎
么使劲往右翻,总是又倒回仰卧的姿势。他试了大概有一百次,还闭上眼睛免得看见那些踢个不停的腿,直到体侧传来一阵前
所未有的隐痛才罢休。“唉,天哪,”他想,“我挑的行业真是辛苦!日复一日在外奔波,比坐办公室累多了。加上旅途劳顿
,要担心车班的衔接,三餐不定,吃得又不好,和人来往总是短暂仓促,没法持久,永远也不会真心相待。我受够了!”他觉
得肚皮有点痒,于是背贴着床慢慢往床头挪,以便把头抬起来看。他找到发痒的部位,上面布满了小小的白斑。他弄不清那是
怎么回事,伸出一条腿想去碰碰看,却立刻又缩了回来,那一碰让他全身打了个寒战。他又滑回原来的位置。“这样早早起床
,”他想,“真会让人发疯。人需要充足的睡眠。别人出差时过得就像后宫佳丽,上午我已跑完业务返回旅馆处理到手的订单
,这些大爷才开始吃早点。我要是跟老板来这一套,当场就会被开除。不过谁知道,那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若不是为了
爸妈,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早就走到老板面前,把心底的话全告诉他。他肯定会从桌子上摔下来!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对
员工说话,这作风还真是奇特。再加上老板重听,做员工的不得不走到他面前去。再过个五六年吧,等我存够了钱,还清爸妈
欠他的债务,我就一定会这么做,到时候我就转运了。不过,眼前我还是得起床,因为火车五点就要开了。”闹钟在柜子上嘀
嗒作响,他一眼望去,暗叫一声:“我的老天爷!”已经六点半了,而指针仍然平静地往前走,甚至已经超过六点半,将近六
点四十五了。难道闹钟没响吗?从床上能看见闹钟的确是拨在四点,想必已经响过。是啊,可是,在这种足以震动家具的铃声
下居然会安稳地睡过头吗?嗯,其实他睡得并不安稳,但说不定因此睡得更沉。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火车七点钟开,要搭
上这班车,他得拼命赶才行。样品还没装好呢,他自己也谈不上精神抖擞。再说就算赶上这班车,老板免不了还是会大发雷霆
,因为店里的工友等着他搭五点那班火车,一定早就把他没赶上车的事呈报上去了。那人是老板的奴才,没有骨气,也没有头
脑。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样做不免尴尬而令人起疑,毕竟格里高尔任职五年以来还不曾生过病。老板多半会和医疗保险公
司的医生一起来,责怪他父母养出了这么个懒儿子,仗着医生的说法反驳他所有的借口。在那名医生眼里,世上根本就只有身
体健康却懒得工作的人。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说,医生这样想不也有点道理?除了一阵在久睡之后实在不该有的睡意之外,格
里高尔的确觉得自己蛮健康的,甚至还格外饥肠辘辘。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飞快闪过,他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起床。闹钟走到六点
四十五分,有人小心翼翼地敲着他床头的门。“格里高尔,”那人喊,是他母亲,“六点四十五了,你不是要出门吗?”多温
柔的声音!格里高尔听见自己的回答时吓了一跳,那分明是他的声音,却掺杂着一种痛苦的唧唧声,像是从下面发出来的,难
以抑制,使得他说的话只有在刚出口时很清晰,之后就面目全非,让人不知是否听错。格里高尔本想详细地回答并说明一切,
但在这种情况下只得简略说声:“是,是,谢谢妈,我就要起床了。”隔着那扇木门,从外面大概听不出格里高尔声音的改变
。母亲似乎放下心来,踢踢踏踏地走开了。不过,由于这番对话,家里其他人注意到格里高尔居然还在家里,父亲也已经在一
扇侧门上敲着,下手很轻,但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道,“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催促
,“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妹妹则在另一扇侧门外担心地轻声问道:“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
尔朝着两边答道:“马上就好了。”同时力求咬字清晰,并在字与字之间停顿许久,借此消除声音中所有异常之处。父亲也就
回去吃他的早饭,但妹妹却低语道:“格里高尔,开门,我求求你。”可是格里高尔根本不想开门,暗自庆幸自己在出差时养
成了谨慎的习惯,即便在家,夜里也总是把所有的门都锁上。起初他想不受打扰地静静起床,穿好衣服,先吃早饭最要紧,然
后再考虑下一步,因为他明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是想不出什么名堂的。就像从前吧,也许是因为睡姿不佳,在床上常感到轻微
的疼痛,起床后才发现那纯粹是心理作用,现在他倒要看看自己今天这番幻觉将如何烟消云散。声音的改变不过是重感冒的前
兆,推销员的职业病罢了,对此他毫不怀疑。掀开被子很容易,只要把身体稍微拱起来,被子就会自然滑落。但是下一步就难
了,尤其因为他宽得出奇,原本只需要借由手臂和手掌把自己撑起来,现在那许多不停向八方舞动的细腿却不听使唤。他试图
弯起其中一条腿,这条腿反而伸得笔直。好不容易让这条腿依他的意思活动了,其余的腿又像脱缰似的乱踢乱蹬。“千万别赖
在床上无所事事。”格里高尔对自己说。起初他想靠下半身下床,但这个他其实还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模样的下半身实在太过
笨重,挪动起来十分缓慢。最后他发疯似的使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往前一甩,却弄错方向,狠狠撞上床柱下部。他感到一阵灼
热的痛楚,于是明白这下子他的下半身成了全身最敏感的部分。他遂试着先让上半身离床,小心地把头转向床沿,也轻松地做
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身体总算也慢慢随着头部转动。可是等他终于把头悬在床外,却不敢再继续往前挪,因为如果让自己
这样栽下去,得要有奇迹出现,他的头才不会受伤。此时此刻他绝不能撞晕过去,宁可还是待在床上。不过,等他同样费劲地
恢复之前的姿势,叹着气,又看见自己的细腿彼此纠缠不休,想不出办法来维持秩序,他又告诉自己绝不能继续待在床上,不
惜一切地摆脱这张床才是明智之举,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但他同时也没有忘记,冷静三思远胜过情急之下的莽撞决定。此刻他
努力集中目光望向窗户,只可惜入眼那片晨雾实在没法给人什么精神和信心,就连狭窄的对街都笼罩在雾里。闹钟又“嗒”地
响了一声,“都七点了,”他对自己说,“都七点了,雾还这么浓。”有那么一会儿他静静躺着,呼吸微弱,仿佛盼望在完全
的寂静中,那真实、自然的状态就会恢复。但他随即对自己说:“闹钟走到七点十五分以前,我非得彻底离开这张床不可。再
说到时候公司也会派人来探问我的情况,因为公司在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有节奏地把整个身体往床外摇,如果以这种
方式掉下床,他打算在跌落时把头高高抬起,这样一来头部多半不至于受伤。背部似乎很坚硬,摔到地毯上大概不会有事。他
最担心的是这一摔必然发出巨响,就算不致引起惊慌,却会让每一扇门后的家人担忧,但是他不得不冒这个险。这种新方法与
其说是吃力的工作,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只需要一直来回摇晃就行了。格里高尔已经把半个身子伸出床外,突然想到倘若有
人来帮他一把,事情该有多么容易。来两个强壮的人就绰绰有余,他想到父亲和女佣,他们只需要把手伸到他隆起的背下,把
他从床上抬起,再放下他这个重物,最后只要稍待片刻,等他在地板上翻身即可,但愿那些细腿届时能安分一点。嗯,姑且不
论门全都锁着,难道他真该叫人来帮忙吗?尽管处境堪忧,想到这一点,他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此刻他在大力摇晃时几乎已
经无法保持平衡,马上就得做出最后的决定,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七点十五分。这时,公寓的门铃响了。“是公司的人。”他
对自己说,几乎呆住了,那些细腿舞动得更加急促。有一瞬间毫无动静,“他们不会去开门。”格里高尔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
希望自言自语。可是,一如平日,女佣随即踩着沉稳的步伐去应门。那位访客一开口打招呼,格里高尔就知道是谁了,是经理
本人。为什么格里高尔偏偏得替这样一家公司工作?只要有一丁点疏忽马上就招来最大的怀疑?难道员工全是些无赖?难道他
们之中就没有一个人尽忠职守,只不过因为早晨有几个钟头没替公司卖命,就受到良心的谴责,变得疯疯癫癫的,简直下不了
床?就算真有需要前来探问,派个实习生来不行吗?非得要经理亲自出马,借此昭告无辜的家人,这桩可疑事件唯独经理才有
能力调查?与其说是下定了决心,不如说是这些念头让格里高尔心情激动,他使劲把自己摇下床。落地时发出“砰”的一声,
但还称不上巨响,地毯消去了几分跌落的力道,而背部也比格里高尔想象中更富弹性,因此只发出一声不至于惊动任何人的闷
响。只不过他不够小心,没把头抬好,撞到了头。他又气又痛,转动头部,蹭了蹭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