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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因为我会觉得我更年轻时其实可能看不懂《兄弟》在写什么。我现在看的时候,更喜欢下部那种——我们说它是娱乐至死
也好,癫狂也好,尤其跟上部一对比,就显示出来它的力量了。您之前说过,《兄弟》出来的时候,您有一个阶段到处跟别人
求证、解释,又得不到回应,所以就有点心灰意冷……余华:而且当时我有一个很深的感受,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对这个
社会如此不了解。第一是我认为文学界的人可能当时局限于文学界,不关心社会,因为在二〇〇五、二〇〇六年还有这样一种
风潮,你去跟人家谈经济之类的,人家对你不屑一顾,认为你这个人不务正业——当我说出某些经济数据的时候,他们很惊讶
地看着我,好像觉得你这个人很无聊,他们认为文学应该是纯粹的、属于象牙塔里边的。让我很惊讶的是,一些经济学家同样
不了解这个社会。谁了解呢?官员。所以《兄弟》出版以后,凡是我认识的官员,没有一个说不好的。甚至当时有一个官员跟
我说,你下部里每一个情节都是真实的。因为官员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社会上一些问题,所以他们是了解的。为什么《兄弟》在
法国没有任何问题,在美国也没有问题,在德国也没有问题,因为粗俗也是一种风格。在德国刚出版的时候,德国很大的报纸
《世界报》一篇书评叫《中国鼓》,把它和《铁皮鼓》对比,因为当年《铁皮鼓》出版的时候,遭遇到的批评比《兄弟》还要
过分。二〇〇九年我去德国的几个城市的文学馆做签售,科隆文学馆的馆长跟我说,当年《铁皮鼓》出来的时候,德国的书评
基本上一致地说垃圾、垃圾、垃圾。《洛丽塔》出来还被禁了。我的命运还是不错的,好多文学作品刚出来时都会面临一些不
理解。我觉得另外还有一点,《兄弟》当时出版的时候,我们的审美相对来说比较单纯,认为只有优美的才是文学,其他的不
应该是文学,但是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文学丰富多彩,什么样的风格都有。魏冰心:就您自己的观察,随着时间的增长,《兄
弟》遭受“冷遇”的状态有改善吗?现在有更多的人喜欢《兄弟》了吗?余华:《兄弟》现在(受到的评价)基本上很正面,
当年批评《兄弟》的几个评论家,现在也已经表示他们改变原先的看法了,所以我就想,作品确实是需要时间的。其实《活着
》和《许三观卖血记》当年出版的时候,文学界也有很大的批评声音,那个时候他们的批评主要针对我风格的转换,就是一个
先锋派作家去写《活着》,去写《许三观卖血记》,甚至还有一个人为此很生气,说一个先锋派作家居然用了赵树理风格的书
名……赵树理写得多好,我当时觉得这是对我的表扬。可想而知当时有一种比较狭隘的文学观念,认为你就应该这样,认为我
应该永远按照《在细雨中呼喊》之前,《十八岁出门远行》之后这样的风格写一辈子。我记得当时《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
》受到批评以后,铁生还赞扬了我,他接受了一个采访。我当时说过一句话,我说没有一个作家会为一个流派写作。铁生接受
采访时说“余华这句话说得让我们心明眼亮”。这是《活着》教会我的。作家跟经济学里所说的“路径依赖”一样——当我刚
开始从事写作,掌握了一套自己的叙述系统,它让我得以成功之后,作家对这个叙述系统会很依赖,有些作家会去使用一辈子
。但是《活着》教会了我什么?当我面对一部新的作品的时候,我要忘掉之前自己的叙述习惯,要去寻找更适合这部作品的叙
述风格,不能用一套叙述风格去套不同题材的作品,这也就导致了我的六部长篇小说是不一样的。但忘掉一部作品可能需要两
到三年的时间,这也就导致了我后面的小说越写越慢。魏冰心:其实刚刚也说到,《兄弟》当时批评声很大,《第七天》也是
,我不知道您是打趣还是认真的,您说《文城》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结果都不批评了,不骂了。您后来有没有
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余华:他们肯定也累了,老盯着我骂也觉得没劲,但还是有一些批评声音的,可能对于别的作家来说已
经不少了,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不算多了。因为我经历过《兄弟》到《第七天》,《第七天》的批评声音比《兄弟》还要多。
但是到了《文城》确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批评,那些批评是集中在题材上的,不是对于作品本身的,说我进入了一个安全
区域,我在逃避现实。魏冰心:不敢直指当下了。余华:对。魏冰心:因为对比来看,《第七天》很明显是要处理当下的。余
华:我写最近的别人不满意,我写更远的别人也不满意。我倒是不同意这样的批评,一个原因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没有一
个时代是旧的,也没有一个故事是旧的,就看你是怎么写,从什么角度切入,切入进去以后,你要找一个新的角度去写。魏冰
心:一直关注批评的声音会不会反而也会左右您的写作?或者说,会让您受到伤害吗?余华:好像没有,我这方面心理比较强
悍。就要看如何看待批评,直白地说,走到我今天这一步,批评已经不会把我打回去拔牙了,所以我已经不那么担心批评了,
我不可能改变我的职业了,我会继续写作,只要不让我回去做牙医,什么样的批评我都能够接受。但是我尽量从批评里去寻找
对我有益的东西,因为我觉得要是没有批评的话,我可能也很难进步。因为我记得看过《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批评后,
我就想我应该再写一部更加完全不同的作品,我就写了《兄弟》,当时我以为《兄弟》出来以后会好评如潮,结果是骂声如雷
。《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我已经历了一些批评,《兄弟》刚开始出来被批评时,我真有点不习惯;到了《第七天》我稍
微习惯一点了。其实我的写作经历就是一个不断被批评的经历。现在当然没有多少人批评我了,要知道在当年批评有多大,当
年就连杂志都不愿意发先锋文学。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刊物的主编,公开说我们写的不是文学,说我跟苏童、格非,甚至莫言、
残雪、马原……整整这一批人写的都不是文学,他当时的文学观念完全是排斥我们的,除了陈晓明、张旭东、张清华这样与我
们同时代成长起来的那帮评论家对我们极尽认可,其他老一代批评家对我们几乎是排斥的。之后到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
记》的时候,我就两头不讨好了。魏冰心:当初支持先锋文学的人也觉得你变了。余华:老一代的批评家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我
,所以我两头不讨好,很孤独。回顾起来,我觉得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止,我的作品发表和出版的历史
,就是一个遭受批评的历史。当然同时也有赞扬的声音,我觉得我慢慢习惯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比过去能够更加正确地面对批
评的声音了,我尽量在批评里寻找对我有益的那部分东西,有些他们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我会努力在之后的写作中改进。魏
冰心:在这么多批评声中还能继续往下写,其实已经很厉害了,有的人可能被批评后就不写了。余华:问题是不写以后可能还
会去拔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