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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自序

2024-04-06 14:15  浏览数:154  来源:风吟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
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
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
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
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
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去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
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
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
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
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复一日的亡故了。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
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彷佛是想走异路,
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办法,办了八元的川资,
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
应该是正路看,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
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
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进K学堂了,
在这学堂里,我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
图和体操。生理学并不教,但我们却看到些木板的《全体新论》和
《化学卫生论》之类了。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
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
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
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
因为这些幼稚的知识,后来便使我得学籍列在日本一个乡间的医
学专门学校里了。我的梦很美满,预备卒业回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
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方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
新的信仰。我已经不知道教授微生物学的方法。现在又有了怎样的进步
了,总之那时是用了电影,来显示微生物的形状的,因此有时讲义的
一段落已完,而时间还没有到,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
看,以用去这多余的光阴。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
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
们的拍手和喝彩。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
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
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
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
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
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
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
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
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
人治文学和美术;可是在冷淡的空气中,也幸而寻到几个同志了,
此外又邀集了必须的几个人,商量之后。第一步当然是出杂志,名
目是取“新的生命”的意思,因为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
所以只是谓之《新生》。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是先就隐去了若干担当文字的
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剩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创始时候
既已背时,失败时候当然无可告语,而其后却连这三个人也都为各
自的命运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这就是我们的并
未产生的《新生》的结局。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
以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
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
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
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
反省,看见自己了:就是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
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
古代去,后来也亲历或旁观过几样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为我所不
愿追怀,甘心使他们和我的脑一同消灭在泥土里的,但我的麻醉法
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
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
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
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
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
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那是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
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的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
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了。”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彷佛不特没有
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但是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
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灰,并不感到就
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
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苦楚,你到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
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
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
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摸样的文章,以
敷衍朋友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
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侯
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籍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他也不惮于前
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
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
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
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
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的寂寞,再来传染给
也如我那年轻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然
而到今日还能蒙着小说的名,甚而至于且有成集的机会,无论如何
总不能不说是一件侥幸的事,但侥幸虽使我不安于心,而悬揣人间
暂时还有读者,则究竟也仍然是高兴的。
所以我竟将我的短篇小说集结起来,而且付印了,又因为上面
所说的缘由,便称之为《呐喊》。
1922年12月3日,鲁迅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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