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缙得意缘
交的朋友全是戏迷。连闲空时聊天吹牛都是这风格的:“等你结婚,我们唱《狮吼记·跪池》,送上最诚挚的祝福——让你的
老公像陈季常一样惧怕你。”“那还是杜月笙风光,以后我发达了给我家修个祠堂,把全国名角儿请来弄个粉戏大联欢。”凡
此种种,纯属白日做梦,一说出口,就遭到朋友们的吐槽。但有一个愿望,已经忘了是谁最先提起了,反正一说出来,大家都
大为击节,深以为然:“如果找到一个也爱唱戏的爱人,结婚时唱一回《得意缘》。”《得意缘》说的是书生卢昆杰娶了活泼
可爱的云鸾,却在无意中得知岳丈全家都是强盗,吓得想要逃跑,云鸾最终选择爱情随丈夫一起下山的故事。这出戏唱的很少
,几乎全是对话,两个人在舞台上还可以加词儿,我曾经听过荀慧生和叶盛兰的版本,荀慧生曾经唱过梆子,叶盛兰现抓词儿
说:“还是你去说,你那小嘴跟梆子似的。”荀慧生一点不含糊,没多久来了一句:“哟,我还以为你没看见呢。”(嘲讽叶
盛兰是近视眼。)提议唱《得意缘》,并不全因为这出戏活泼热闹,更多地,是我们每个人都仰慕也唱过这出戏的朱家溍先生
和他的夫人赵仲巽。1982年,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朱家溍写了一篇题为《咸福宫的使用》的文章,这篇文章旨在证明咸福宫
并非大家从前认为的“嫔妃居住之所”,而是清朝中后期皇帝守孝居住之所。在写这篇文章时,朱家溍先生有了一个特别有趣
的发现:同道堂原存物品中,有一紫檀匣,匣内有咸丰元年、三年、七年等不同年月的朱批奏折,都是当时“留中不发”之件
。其中比较突出的有左都御史朱凤标参劾琦善的奏折,列举了琦善的罪恶,建议不应再起用。还有朱凤标、许乃普等主战派为
抵抗英法联军进攻大沽时列举的各项切实可行之办法。这些意见都未被采纳。弹劾琦善的朱凤标,是朱先生的曾祖父。在无意
中,朱先生见到了他的祖先一辈子求而不得的答案。萧山朱家,是朱熹的后代。从朱凤标力主对外用兵之后,朱家的子孙们似
乎就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但他们依旧勤勤恳恳做官,欢欢喜喜做学问。朱家溍的父亲朱文钧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留
学英法,当时,中国的年轻人正为前一年清政府拖延立宪的决定而大失所望,清王朝失去了一个可以转型的机会。那道拖延的
懿旨,草拟人叫荣庆,清末军机大臣。赵仲巽是荣庆的孙女。赵小姐有先天性的心脏病,最严重的一次,家里人都觉得活不了
了,就让保姆把她抱到马号。保姆老王妈不忍心,在马号守了她三日,竟然醒了,老王妈赶紧给喂米汤,这才活了过来。赵小
姐的母亲给老王妈打了一对金镯子,说:“这孩子一条命是你捡的,以后这是你的闺女。”因为这个原因,赵小姐的童年非常
幸福,她获得母亲的特批,放风筝划船爬山,样样精通。除了宠爱她的母亲,还有更宠爱她的“五老爷”——五老爷是外祖父
终身未嫁的妹妹。五老爷擅长种葫芦,有次种出一个三分长的小葫芦“草里金”,五老爷用心爱护,终于成形。她对赵小姐说
:“可惜配不上对,要再有一个一般大的,给妞镶一对耳坠子多好。”赵小姐出了个主意,借用东坡的诗“野饮花间百物无,
杖头惟挂一葫芦”,“叫玉作坊用碧玉给琢一根竹杖形的戳枝,叫三阳金店用足赤打一个绦带结子把葫芦镶上,岂不是一件有
诗意的首饰。”五老爷照办,并把这玉钗送给了赵仲巽。这件玉钗后来在“文革”中被抄没了。朱先生和赵小姐是世家的情谊
,没结婚之前两个人就认识了,她唤他朱四哥,他呼之以二妹。两人的婚事是上一辈的老人介绍的,但并不算盲婚哑嫁。在决
定结婚之前,赵小姐去看了一场堂会。那是1934年,这一年,朱家溍二十岁。训诂学家陆宗达的祖母八十寿诞。韩世昌、
陶显庭、侯益隆等在福寿堂饭庄唱堂会戏。这也是朱家溍首次登台,演了三出:《邯郸梦·扫花》中的吕洞宾,《芦花荡》中
的周瑜,为谭其骧的《闻铃》配演陈元礼。朱家溍却不知道,他演的这三出戏如同月老的红绳,拴住了自己一辈子的姻缘。观
众席上,赵小姐的嫂嫂陪着赵小姐看戏。一到朱家溍出来,嫂嫂就问:“你觉得朱四的戏怎么样?”赵小姐回答:“朱四的《
扫花》演得真好,《闻铃》的陈元礼也不错,有点杨派武生的意思,《芦花荡》的周瑜不怎么样。还是吕洞宾的扮相最漂亮,
总而言之是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赵小姐也不知道,便是这几句话,定了她的终身。这段“戏评”很快传到了“朱四”本人
耳朵里,他大为惊喜赵小姐的点评如此精到,亲友之间见面,总拿“戴黑胡子比不戴更好”开朱家溍的玩笑,但他并不生气,
且颇为得意。很多年之后,朱先生仍旧对这场堂会记忆犹新:没有多大时间她说的话就已经传到我耳朵里,大概对于我们后来
的结婚有些促进作用,因此我也对于这场堂会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第二年我们结婚了。从此听戏的时候,我们也是伴侣。—
—朱家溍《中国文博名家画传·朱家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