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二)③
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
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
爹坐下后问我:“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
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
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
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
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
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老爷。”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
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
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不用了。”
随后我爹问他:“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
家珍看到我叫着:“福贵,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