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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潜水艇5

2022-08-20 00:22  浏览数:555  来源:砚一    

初中后我对历史地理蛮感兴趣,但只是随便听一点,不甚了了。用这点零星知识做养料,幻想越发繁茂地滋长起来。我的脑袋
像伸出了万千条藤蔓,遇到什么就缠上去,缠得密密实实地,还要在上面旋转着开出一朵花。我随时随地开小差,对着什么都
能走神,时不时就说些胡言乱语,同学们都觉得我是怪人。成绩自然一塌糊涂。爸妈现实带我找了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后来
又看了几次心理医生和脑科专家,有说我妄想症的,有说没毛病知识想象力太丰富的,总之都没辙,说等过几年孩子大了没准
就好了。爸妈常常叹气,我倒觉得没什么。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
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里漂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
此外,我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的现象。当我想像自己在某幅山水画中攀爬,如果想得很投入,幻想结束后我会觉得浑身酸痛。
有一晚睡前,我看了好久莫奈的睡莲,梦中我变得很小很小,在那些花瓣间遨游,清晨醒来后,枕边还有淡淡幽香。早饭时母
亲问我是不是偷喷了她的香水。由此我推测,只要jailing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
在某处接通。如果我在幻想中被山林里跳出来的老虎吃掉,也许现实中的我也会消失。当然我没有尝试过。我只乐于做一个梦
境的体验者,并不想研究它的机理。而且我相信,当幻想足够逼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
初二那年,我发明出了新游戏:堆着阳光里的浮尘幻想。这时我已经有了点粗浅的历史知识。我想像一粒尘埃是一颗星球,我
把这颗星球的历史从头到尾想像出来,从学会用火开始,一直想到造出飞船去探索别的尘埃。期间当然参照了地球的历史。随
后我发现用一整天来设想几千年的事,结构太松散,破绽太多,因此幻想容易流逝。只要我乐意,我可以用一天来想那星球上
的一天,但工程太大,就不好玩了。最后我决定用一天来编造一百年的历史,我设定好物种、资源、国家、陆地形状等等,想
了几天,一切就自行发展。白日梦的情节,常常会延伸进我的睡梦里。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妈星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另
一个人对着尘埃的幻想罢了。但我发觉这游戏有个缺点,就是无论我如何设置开头,尘埃上一定会发生世界大战。试了好多次
都无法避免。我被战争厮杀声、火光和蘑菇云弄得连夜失眠,只好终止了幻想,像用手掐灭一个烟头。
接下来,我发明出了最让我着迷,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游戏:我造了一艘潜水艇。
我爷爷是个海洋学家。我七岁那年,他不顾家人反对,以六十岁高龄,受邀参加了一次海洋考察,具体去哪里做什么,没对我
们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很小的时候,每晚睡前,都听他讲海里的故事。我父亲小时候也听过那些故事,他至今认为那是
造成我妄想症的根源。我时常思念我爷爷,在我的想象中,他和大海融为一体。十四岁那年,初三上学期,我决定开始经营一
次海底的幻想。我在课堂笔记的背面画了详细的草图,设计出了一艘潜水艇。材料设定为最坚固的合金,具体是什么不必深究
发动机是一台永动机。整艘潜艇形状像一枚橄榄,艇身为蓝色,前方和两侧还有舷窗,用超强玻璃制成,带有夜视功能,透过
玻璃出去,海底时深蓝的,并非漆黑。潜艇内部结构和我家二楼一摸一样:父母的房间,我的房间,摆着钢琴的小客厅和一个
卫生间。我的设想是这样的,白天时,这层楼就是这层楼,坐落于群山环抱的小县城里:夜晚,只要我按下书桌上的按钮,整
层楼的内部空间就转移到一艘潜水艇里边去,在海中行驶。我爸妈在隔壁睡着,一无所知,窗外暗摸摸的,他们也不知是夜色
还是海水。我的房间就是驾驶室。我是船长,队员还有一只妙蛙种子和一只皮卡丘。
每天夜里,我做到书桌前,用手指敲敲桌面,系统启动,桌面就变成控制台,上面有各种仪表。前方的窗玻璃显示出深蓝色的
海底景象。副驾驶位上的皮卡丘说:皮卡皮卡!它的意思是,Captain Chan,我们出发吧!妙蛙种子说:种子种
子。这是说,一切准备就绪。我看了看桌上的地球仪,上面亮起一个红点,那是我们所在的位置。现在已经位于太平洋中央了
挂钟其实是雷达屏幕,显示附近没有敌情。我们指定的航线是从县城的河流到达闽江,再从闽江入海,绕过台湾岛,做一次环
球旅行。在河流和江水里,潜水艇可以缩小成橄榄球那么大,不会惹人注意。到海底再变回正常大小。航行的时间,我设定为
1997年。因为那是我爷爷还在进行海上考察,没准能遇上他。我握住台灯的脖子(这是个操纵柄),往前一推,果决地说
出发!潜艇就在夜色般的海水中平稳的行驶起来。
这一路我们经历了很多冒险。我们被巨型章鱼追击过,一整夜都在高速行驶。后来潜艇急降到海底,启动隐形模式,伪装成一
块岩石,章鱼就在头顶上逡巡,蜿蜒着满是吸盘的长长触手,纳闷地张望。我们在下面屏住呼吸,体会着幸福的感觉。我们在
珊瑚的丛林里穿行了三个晚上,那里像一座华美的神殿。遇到一艘潜艇卡在那里,不知是哪国的,我们出手救了它。有可能我
们穿透进了现实的海底,也可能那艘潜艇是另一个人的幻想,我们没有深究。还有一会海沟探险,黑暗中无声游出一头史前的
沧龙,险些被它咬住。利齿刮擦过艇身的声音,至今想起海觉得头皮发麻。隔着舷窗细看它遍体的鳞甲,滑亮如精铁所铸,倒
是好看。我们还和一只性情温和的虎鲸结成了好友,每次在危难中发出信号,它总像守护神一样及时赶到,同我们并肩作战。
自从开启了这场幻想,我白天的胡思乱想少了许多,因为要把想象力集中在夜间使用。但是依然不怎么听课,我不断完善着潜
水艇的设计图纸,制定新的冒险计划。晚自习回来后,我在书房里开始构思这一夜的大致轮廓,然后敲敲桌面,坐着陷入幻想
幻想中的情节按着构思来,但也会有我无法控制的演变,这样才有意思。入睡后,之前的剧情在梦里延续。珊瑚的光泽和水草
的暗影夜夜在窗外摇荡。
有一天晚上,我爸和朋友小酌,很晚还没回来。我很焦急。因为如果我把二楼的空间转移到深海的潜艇中去,原先的位置会变
成怎样,我没有想过。也许等我爸上了楼,打开门,会看到一片空白,或满屋的海水。我只好等着。入冬后,坐书桌前太冷,
我把操控台转移到床上来。枕头上的图案是各种按钮。床头板是显示屏,开启透视功能和照明后,就能看见被一束光穿透的深
蓝海水、掠过的游鱼和海底沙石。我盖着被子趴在床上,双手放在枕边,蓄势待发。十点半,老爸终于到家了。听着他锁门,
上楼,轻轻合上,卧室门的声音,幸福感在被窝里油然而生。仿佛鸟栖树,鱼潜渊,一切稳妥又安宁,夜晚这才真正的降临。
门都关好了,家闭合起来,像个坚实的果壳。窗外静极了,偶尔听见远处一阵急促的狗吠声,像幽暗海面上闪动的微光。我真
想待在这样的夜里永远不出来。按下启动键,我进入潜艇里。妙蛙种子问:种子种子?(今晚这么晚?)我说,久等了,出发
吧!那晚我们在北冰洋的冰层下潜行。我忘了设计取暖装置,结果第二天醒来,感冒了。
高二的一天夜里,我下了晚自修,兴奋地小跑回家,今晚要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了。为这一天我们做了好久的准备工作,皮卡
丘早就急不可耐了。进门,发现爸妈都坐在客厅里,沉默的等着我。茶几上放着我的笔记本,摊开着,每一页都画着潜水艇。
我脸上发热,盯着本子,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父亲开了口,他说,透纳,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看着他们在灯光下的愁
容,第一次发现父母老了很多。这几年我整天沉浸在海底,根本没仔细打量过他们。那晚他们对我谈了很多,倾诉了他们这些
年的忧虑。母亲哭了。我从未在父亲脸上见过那种无助的神情。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
想起,语句都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高考、就业、结婚、买房,这些概念从来都漂浮在我的宇宙之外,从这时起,才
一个接一个地坠落在我跟前,像灼热的陨石。我才意识到这是正常人该操心的事。正常一点,他们对我的要求也仅限于此。其
实我除了爱走神、成绩差,没什么反常的举动,但父母能看出我身上的游离感,知道我并非只在这个世界生活。而我浑浑噩噩
竟从未察觉到自己的病态和他们的痛苦。想到那么多时间都被我抛掷在虚无的海底,我第一次尝到什么事焦虑。
当晚入睡后,我没有进入潜水艇,只做了许多怪诞的梦。梦中景物都是扭曲的,像现代派的怪画。
第二天,我试图专心听讲,发现已无法做到。走神。不可抑制地走神。看着教室墙壁上的裂纹走神,想象那是海沟的平面图。
对着一束阳光走神,无数星球在其中相互追逐。盯着橡皮走神,它的味道和潜水服的脚蹼相似——我在浅海中摘采珍珠时穿过
我翻开书来看,结果又对着课本前页十来个编者姓名发了半小时的呆,从名字揣测这些人的性格、相貌和生平。我脑中伸出千
万藤蔓,每一条藤蔓又伸出无数分叉,漫天枝叶在教室中无声地蔓延,直到把所有人都淹没。
这样过了三天。着三天我都没有下到潜艇中去。我当然可以想象出一个世界,那里边的爸妈并不为我担忧,我依然能每夜开着
潜艇,而他们毫无察觉地睡在隔壁,陪我在海底漫游。但那晚他们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声音已经刻进我脑中,我做不到那样自
欺欺人。同高考相比,去马里亚纳海沟探险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事了。我不忍心再让他们难过。我要争气。
第三天晚上,我想好了对策,关了房门,坐到书桌前。闭上眼。我让所有的想象力都集中到脑部。它们是一些淡蓝色的光点,
散布在周身,像萤火虫的尾焰,这时都往我头顶涌去。过了好久,它们汇聚成一大团淡蓝色的光芒,从我头上飘升起来,渐渐
脱离了我,像一团鬼火,在房间里游荡。这就是我的对策:我想象我的想象力脱离了我,于是它真的就脱离了我。那团蓝光向
窗外飘去。我坐在书桌前,有说不出的轻松和虚弱,看着它渐渐飞远。最后它向彗星一样,冲天而去。
次日醒来,我拿起一本书来看,看了一会,惊觉自己真的看进去了。课堂上听讲也没有问题,居然整整一节课都没开小差,老
师说什么,我听什么,完全跟得上,再也不会抓住一个词就开始浮想联翩。听课时,对身边一切都能视而不见,这种适度的麻
木真是令人舒适。我好像从热带雨林里一下子跑到了马路上。这里不再有繁密的枝叶、柔软的泥沼、斑斓的鹦鹉和吐着信子的
蛇,眼前只有确凿的地面和匆匆的人流。于是我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高三一年我突飞猛进,老师们都说我开了窍,同学们背地里说我脑子治好了。后来的事不值一提。我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进了
一家广告公司,结了婚。我的脑中再也不会伸出藤蔓,成了一个普通的脑袋了。想象力也一般,和常人相差无几。旅游时,坐
在竹筏上,导游说这座山事虎头山,我说,嗯,有点像。他说那是美人岭,我说看不出来,他说,你得横着看,我歪着头看了
一下,说,有点那个意思。就这样而已。工作中,有时甲方和领导还说我的方案缺乏想象力,那时我真想开着我的潜水艇撞死
他们。
有时我也试着重温往日的梦境。但没有用,我最多只能想象出一片深蓝的海,我的潜艇浮在正中央。靠着剩余这点稀薄的想象
力,我根本进不去里面,只能远远的望着。只有一次,那晚我喝了点酒,睡得格外安适。梦中我又坐在驾驶台前,皮卡丘推着
我说,皮卡皮卡?(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妙蛙种子说:种子种子!(我们向海沟出发吧!)我看了看时间,原来我们还停
留在1999年的海底。我离去后,潜水艇中的一切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它们不知道我多年前已经舍弃了这里。随后我就醒了
带着深深的怅惘。我意识到,当年的对策有个致命的疏漏。当时我急于摆脱想象力的困扰,没有设定好如何让它回来。现在
我有更好的方案:我可以想象出一个保险柜,把想象力想象成一些金块,将它们锁在柜中。再把密码设置成一个我当时不可能
知道,若干年后才会知道的数字。比如我的结婚的日期,2022年我的电话号码。这样我就能偶尔回味一下旧梦,来一场探
险,怕沉溺其中,再把想象力锁回去就行了,设置一个新密码。但是当时欠考虑,毕竟年纪小。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想象
力可能早就飞出了银河系,再也回不来了。
国庆最后一天,离家前夜,我坐在书桌前,敲了敲桌面。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握住台灯,望着窗外的夜色,对自己说:
Captain Chan,准备出发吧。
——如文中所提,上文作于陈透纳三十岁时,当时他还在广告公司工作。后来他迷上作画,辞职成为画家,成名经过,众所周
知,自不必赘述。晚年,他在回忆录《余烬》中说:
“……五十岁后,我停止了作画,夜不再写诗,很多人说我江郎才尽。其实不是的。我的才华早在十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飞
出天外了。我中年开始作画,不过时想描绘记忆中那些画面。写点诗,也是为此。我只是如实临摹,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主义
直到有一天,我吧以前的梦境都画完了,就不再画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
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
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
陈透纳遗书中最后一段,交代了继承事宜后,他写道:“我反复画过一张画。深蓝色的背景中央,有一片更深的蓝。有人说像
叶子,有人说像眼睛,像海里的鲸鱼。人们猜想其中的隐喻。其实没有任何含义,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
恒的夜晚里。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锈蚀的厉害。小孩捡起来看了看,一
扬手,又扔回海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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