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做法和蔬菜配菜每天有细微的区别,
但主菜总是鸡肉。
有次一个年轻的厨师告诉她,
他曾经试过连续一周
每天都做烤鸡送上去,
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会有什么反应,
但对方毫无怨言。
当然,
作为厨师总想尝试一些不同的菜式,
而每个新来的厨师都会拿出自己能想到的
所有鸡肉烧法来自我挑战一番。
他们制作精美的酱料,
尝试选择不同的鸡肉供应商,
但他们的努力无一得到回应:
简直就跟把小石子扔进
空空如也的山洞差不多。
最终,
他们全都放弃了,
只是每天为店主准备
一份平平常常的鸡肉餐——
对他们的要求仅此而已。
在她的二十岁生日那天,
十一月十七号,
工作一如往常。
从下午起就在断断续续地下雨,
傍晚时成了倾盆大雨。
下午五点,
经理把员工召集到一起,
向他们说明当天的特色菜。
服务生要把那些特色菜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不能用笔记:
米兰小牛肉,
浇有沙丁鱼和卷心菜的意大利通心粉,
栗子慕斯。
有时经理会扮成顾客向他们提问。
接下来是员工们的晚饭:
这样一家餐厅的侍者可不能在给客人点菜时肚子饿得咕咕叫!
餐厅六点钟开始营业,
但由于暴雨,
顾客到得很慢,
有几桌订座干脆被取消了。
女士们不想让雨水毁了她们的礼服。
经理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
侍者们靠擦拭盐瓶和胡椒磨或跟
厨师闲聊烹饪方面的事来打发时间。
她耳听从天花板音箱小心翼翼
流淌出的古钢琴音乐,
巡视照看着只有一桌两个人的店堂。
一股浓重的深秋雨的气味儿渗入餐厅。
过了七点半,
领班经理开始感到不舒服。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一张椅子,
在上面坐了一会儿,
他捂着肚子,
就像刚刚中了一枪。
一颗油亮的汗珠挂在他的额头。
“我想我最好去趟医院,”
他低声嘟喃着。
对他来说生病是件极为罕见的事:
自从十多年前他开始在这家餐厅工作时起,
他就从未误过一天工。
这是他另一个引以为豪的地方,
他从未因生病或受伤而缺勤。
但如今他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
说明情况非常不妙。
她撑把雨伞出门叫了辆出租车。
一个侍者扶稳经理,
陪他一起乘车前往附近的医院。
在俯身钻进出租车之前,
那个经理声音嘶哑地对她说:“
我要你八点钟把晚饭送到604房间。
你要做的就是按响门铃,
说‘您的晚餐来了’,
然后就离开。”
“604房间,
对吗?”她说。
“八点钟,”
他重复道,“要准时。”
他的脸再次痛得扭起来。
他爬上车,
出租车疾驰而去。
经理走后,
雨一点停的意思也没有,
只有零星的顾客光临。
餐厅里仅仅有一两桌客人,
所以如果经理和其中
一个侍者必须要走开的话,
时机可谓刚好。
本来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忙得他们手忙脚乱,
哪怕最出色的员工也难以应付。
当八点钟店主的晚餐准备好了,
她便把送餐服务的小推车推进电梯乘到六楼。
那对他是很平常的一餐:
瓶塞松开的半瓶红酒,
一保温壶的咖啡,
配蒸蔬菜的鸡肉,
以及面包和黄油。
浓郁的鸡肉香味迅速充满了整个电梯。
它和雨的气味混在一起。
电梯地板上点缀着一些水滴,
说明刚刚有人带着湿雨伞乘过电梯。
她沿着走廊推动小推车,
在标有“604”
的门前停下来。
她重复核对了一下记忆:
604。
就是它。
她清清喉咙,
按下门铃。
没有回答。
她在那儿站了足足有二十秒。
正当她想再按一次门铃的时候,
门从里面开了,
出现一个瘦小的老头。
他比她大概矮四五英寸。
穿一身黑西装,
打着领带。
在白衬衫的映衬下,
那条领带显得格外醒目,
领带的黄褐色就像是枯叶的颜色。
他给人一种很整洁的感觉,
衣服熨得无可挑剔,
白发梳得一丝不乱:
看上去就像正要出门参加
某个晚间的正式聚会。
他皱着眉毛的皱纹让她想起
航拍照片里那些深邃的峡谷。
“您的晚餐,先生。”
她用沙哑的声音说,
说完又轻声清了清喉咙。
她只要一紧张声音就会变得沙哑。
“晚餐?”
“是的,
先生。
经理突然病了。
今天我顶替他。
您的晚饭,
先生。”
“哦,
我明白了。”
那个老头说,
几乎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手仍然放在门把手上。“病了,
呃?
你没说什么病。”
“他的肚子突然痛起来。
他去医院了。
他怀疑他得了阑尾炎。”
“哦,
那可不太好。”
老头说,
他的手指沿着额头的
皱纹划来划去。“一点都不好。”
她再次清清喉咙。
“要我把你的饭拿进去吗,
先生?”
“啊,
好的,
当然,”
老头说,
“当然,
如果你希望那样。
没问题。”
如果我希望那样?
她不禁在心里反问。
多么奇怪的说法。
我能希望怎么样?
那个老头把门完全打开,
她把小推车推进去。
整个地板都铺着一层薄薄的灰色地毯,
没有地方换鞋。
第一个房间像个大书房,
这套公寓似乎更像个工作的地方,
而不是居住的地方。
窗口看出去是附近的东京塔,
点点灯光勾勒出钢制的骨架。
靠窗有一张大大的书桌,
旁边是一张沙发和两张皮质的扶手椅。
老头指指沙发前有福米加塑料
贴面的咖啡茶几。
她把他的晚饭摆在茶几上:
白色的餐巾和银质餐具,
咖啡壶和咖啡杯,
酒和酒杯,
面包、
黄油和装着鸡跟蔬菜的盘子。
“先生,
如果您能劳驾把碗碟像平常
一样放到走廊上,
我会在一小时后来把它们取回去。”
她的话似乎使他
从对晚餐满怀欣赏的沉思中
回过神来。“哦,好的,
当然。
我会把它们放到走廊。
推车上。
一小时后。
如果你希望那样。”
是的,
她在心里回答说,
那正是此刻她希望的。
“还有什么事吗,先生?”
“不,
我想没有了。”
他考虑了一会儿,
然后说。
他脚穿一双擦得铮亮的黑皮鞋。
皮鞋小而别致。
他是个穿着讲究的家伙,
她想。
而且,
就他的年纪来说,
他站得很直。
“那么,
先生,
我回去工作了。”
“不,
稍等一下。”
他说。
“恩?”
“你觉得有可能给我五分钟时间吗,
小姐?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的请求如此礼貌,
她的脸都红了。
“我……想应该可以吧,”
她说,“我是说,
如果真的只有五分钟的话。”
毕竟,
他是她的老板。
他按小时付她薪水。
要她给他一点时间也好,
他要占用她的时间也好,
都不成问题。
再说这个老头看上去也不像会对她做什么坏事。
“对了,
你今年多大?”
老人问。
他站在茶几边,
抱着胳膊,
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现在二十。”
她说。
“现在二十,”
他重复道,
他眯起眼睛,
仿佛在透过某个缝隙看东西。
“现在二十。
从什么时候起?”
“其实,
我刚刚二十,”
她说。
犹豫一下,
她又加了一句,
“今天是我生日,
先生。”
“我明白了,”
他说,
他搓着下巴,
似乎这说明了很多事情。
“今天,对吗?
今天是你的二十岁生日?”
她点点头。
“你的人生正好开始于二十年前的今天。”
“是的,
先生,”
她说,“一点没错。”
“是的,
是的,”
他说。“太奇妙了。
那么,
生日快乐。”
“谢谢,”
她说,
她意识到这还是一天来第一次
有人祝她生日快乐。
当然,
如果她父母从大分打过电话给她,
下班回家她会在电话答录机上发现他们的留言。
“啊,
这当然要庆祝一下,”
他说。
“干一小杯怎么样?
我们可以喝这瓶红酒。”
“谢谢你,先生,
但我不行,我正在上班。”
“哦,喝一小口又有何妨?
如果我说可以就没人会责怪你。
只是象征性地喝一口以示庆祝。”
老人从酒瓶上拔下瓶塞,
滴了一点点酒到他的酒杯里给她。
然后他从玻璃门的酒柜里拿了一只普通的酒杯,
倒了些酒给自己。
“生日快乐,”
他说。“祝愿你拥有一个富足而丰美的人生,
祝愿不会有任何东西在它上面投下黑暗的阴影。”
他们碰了碰杯。
祝愿不会有任何东西在它上面投下黑暗的阴影。
她默默地对自己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不寻常的句子作她的生日祝酒辞呢?
“你的二十岁生日在你一生中只此一次,
小姐。
这是个不可替代的日子。”
“是的,
先生,
我知道,”
她说,
她小心地抿了一口酒。
“而现在,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
你却像个好心的仙女一样,
不辞辛苦地给我送饭。”
“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先生。”
“不,
不只是,”
老人说着头快速地摇了几下,
“不只是,年轻可爱的小姐。”
老人在他书桌后的皮椅上坐下,
并示意她坐沙发。
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落在座位的边沿,
葡萄酒杯还拿在手里。
她双膝并拢,
拉拉自己的裙子,
再次清了清喉咙。
她看见雨点在窗上画出一条条线流下来。
房间里静得出奇。
“今天刚好是你的二十岁生日,
而正是今天你给我带来了热乎乎的美味饭菜,”
老人说,
好像要再次确认这一事实。
接着他把酒杯轻轻砰的一声放到桌面上。
“这一定是某种特殊的巧合,
你不觉得?”
她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她并不怎么觉得。
“那就是为什么,”
他摸着枯叶色领带的领带结说,
“我觉得送你一件生日礼物对我来说很重要。
一个特别的生日需要一件特别的纪念礼物。”
她一阵慌乱,
她摇摇头说,
“不,
请不要,
先生,
别多想了。
我只是按指示把饭菜送到这里。”
那个老人抬起两只手,
手心朝向她。
“不,
小姐,
是你别多想了。
我所说的那种
‘礼物’
并非什么有形的东西,
并非什么有价格标签的东西。
简单地说,”
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
长长地,
缓慢地呼吸一口,
“对于你这样一个年轻可爱的仙女,
“一个愿望?”她问道,她的嗓子有点发干。
“某件你希望会发生的事情,
小姐。
如果你有某个愿望
——
某一个愿望,
我会让你愿望成真。
那就是我所能给你的生日礼物。
但你最好非常仔细地想想,
因为我只能满足你一个愿望。”
他竖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
之后你不能反悔也不能收回。”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个愿望?
雨点被风裹挟着,
不均匀地轻拍在玻璃窗上。
在她保持沉默的时间里,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
一言不发。
时间在她耳中发出不规则的脉动。
“我许下某个愿望,
然后它就会实现?”
老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
双手仍然并排摆在桌上——
只是朝她展开微笑。
他这样做的时候显得无比亲切和自然。
“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姐,
或者没有?”
他柔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