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十
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回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
两人没说什么,赶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
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
也许鲍小姐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
甲板上在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
自己拿不定主意,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小姐卧舱那面来的。
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
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
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
先闻到一阵鲍小姐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醒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
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小姐皮肤暗,
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她“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
天气又热,不宜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
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小姐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
方鸿渐梳洗完毕,到鲍小姐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
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舱的阿刘。
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
伸出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
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糊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
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
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什么事都别扭。
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
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小姐定要吃西菜,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
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菜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
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
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谈话也不投机。
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
鲍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鸿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
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一点儿。”
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
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小姐喷了一身黑,不好再讲。
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
鲍小姐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
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
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小姐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小姐又讲起她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小姐的行为上全没影响,
只好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
鲍小姐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