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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一(2)

2021-12-22 00:02  浏览数:545  来源:menglang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的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满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怎么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的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奥——”老人高兴的笑起来,他神秘的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的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
“老爷。”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
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畜生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
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响声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级大了,
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见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面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
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
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
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
我的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
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已经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
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
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啊,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
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
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
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就也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
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
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
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
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
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
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
家珍怀着有庆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的,
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
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
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
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
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来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
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的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句: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
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
她躺到床上移动移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
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
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进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一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
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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