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06
地扑过去揪住他袖子,却被一把推开,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他头晕目眩爬起来,廊下已是空空荡荡。李善德呆
呆地瘫坐了一阵,忽然发疯似地直奔司农寺的阁架库。宿直小吏突然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拦住,吓得差点喊卫兵来抓人。李
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开库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只好应允。这里有几十个大枣木架子,上头堆着大量卷帙。京
城附近的林苑果园,虚实尽藏于此。李善德记得,中午签的那份敕牒,按原样钞了三份,分送三个衙署存底,其中司农寺存有
一份。他决心要弄个清楚,如果贴黄是真,那么在这个存档里一定也有痕迹。这里的每一卷文书,都在外头露出一角标签。这
叫抄目,上面写着事由、经办衙署与日期,以便勾检查询。李善德凭着这个,很快便找到了那件备份。他迫不及待地将卷轴从
阁架掣出来,展开一看,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这份文书上面,并无任何贴黄痕迹,“荔枝鲜十斤”五个字清晰工整,绝无半
点涂抹。“不行,我得去吏部和兰台去核验另外两份!”李善德仍不肯放弃,也不敢放弃。要知道,这可是圣人发下来的差遣
,若是办不好,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必须得搞清楚,圣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正琢磨着如何进入那三处阁架库,无意中扫
到了卷轴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标签,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如果一轴文牒的流转跨了不同衙署,负责入档的官吏为了省事,往
往懒得更换新标签,只用笔划掉旧标签上的字迹,把新抄目写上去。所以对有心人来说,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转过程。李善
德疑惑地拿起来仔细看,发现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宫市使和岭南朝集使手里都呆过,然后才送来司农寺。而司农寺卿二话没
说,直接下发给了上林署。读罢这条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阵晕眩。他意识到,不必再去吏部和兰台查验了。从一开始,
圣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岭南的荔枝。不是荔枝煎,是新鲜荔枝。荔枝三日便会变质,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龙驹,也绝无
可能从五千里外的岭南把新鲜荔枝运到长安。所以荔枝使这个差遣,是注定办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
一个衙署都避之不及。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场马球盛况:尚食局推给太府寺,太府寺传给宫市使,宫市使踢到岭南
朝集使,岭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农寺。司农寺实在传无可传,只好往下压,硬塞到上林署。李善德虽然老实忠厚,可毕竟在官
场呆了几十年,到了这会儿,如何还不知道自己被坑了。谁让他恰好在这一天告假去看房,众人一圆议,把不在场的人给公推
出来。刘署令为了哄他接下这枚烫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后故意把“鲜”贴黄成“煎”,反正只要没钤大印,李
善德就算事后发现,也说不清楚。一想明白此节,李善德手脚不由得一阵抽搐,软软跌坐在阁架库的地板上。恍惚中,他感觉
自己呆在一个狭窄漆黑的井底,浑身被冰凉的井水浸泡。他抬起头,看到那座还未住进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片
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