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第三章 十二
酒气一样关不住。那时候他必是满脸通红,两只眼珠像电珠一样亮,手里夹着香烟,脚下盘着两只猫。空气里弥漫着烟雾
和酒气,猫被呛得喵喵叫,他也不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管,只管抽烟、喝茶、打饱嗝、讲故事。
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他闯过世界,跑过码头,谈起天来天很大,讲起地来地很广,北京上海,天南地北,火车坦克,
飞机大炮,有的是稀奇古怪、奇花异草。民国哪一年,我在哪里做什么,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他总是这样讲故事,
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情,情节起伏,波波折折,听起来津津有味,诱得蟋蟀都闭拢嘴不叫,默默流口水。我给他和
父亲轮流倒茶,有时也点烟,像他们的勤务兵。
我听上校讲的第一个故事发生在苏北皖南一带,时间是民国二十九年,当时他刚当军医不久,部队驻扎在安徽马鞍山西
北向的大山坞里。一天夜里他被紧急拉上一辆吉普车,车子开几个小时,不知到哪里,在一个破庙里,抢救一个从南京运
来的女伤员。伤员是戴笠手下,军统干将,貌美如花,却是冷面杀手,潜伏在南京城里,专干肃除汉奸的特务工作。常在
河边走哪能不湿脚?这不 ,受伤了,大腿、肩膀、小腹,三处中弹。算她命大,都不是致命伤,只是腹部子弹钻得深,必
须破肚开肠。结果谁也想不到,取子弹的同时顺带取出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因为营养不良,只有一个拳头大,像只小猫。
人小命大,他活了,一年多后他在上海又见到他,已经会满地跑。
上校哈哈笑:“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怀有身孕的。我搂草打到兔子,当了一回接生婆,你们讲稀不稀奇?这是
我当军医后遇到的第一件稀奇事。当然以后就多了,但再多也没有在前线战场上多。”
当军医前上校都在前线打仗,开始打红军,后来打鬼子。有一个故事讲,日本鬼子攻打武汉时他是连长,负责师部转移
撤退,死守一条盘山公路。前来攻打的鬼子有两辆坦克。七八十人,十几门迫击炮,攻势凌厉。头一仗下来,全连一百八
十多人死掉一半;又一仗,又死一半;再一仗,又死一半,人像稻子一样被一片片割倒。最后一仗,鬼子从阵地侧面破开
一条新路往上攻,此时鬼子尚有一辆坦克,坦克后面,人头乌压压一片,而他只剩下十九个伤兵哀兵,且弹尽粮绝,摆明
只有死路一条。眼看鬼子冲到阵地前沿,他们准备跟鬼子肉搏一场,死个光荣。想不到突然间鬼子抱头鼠窜,乱作一片,
哇哇叫,乱放枪,撒腿跑,作鸟兽散,像中了邪。
原来鬼子坦克开进一片原始荆棘林,毁了几十万只马蜂的老巢,那些马蜂都成了精,个头有蝗虫的大,数量也有蝗虫的
多,散在空中,遮天蔽日,嗡嗡声连成一片,想沉闷的雷声在山顶上翻滚,卷起一阵风,吹得尘土飞扬。那些马蜂如有灵
性,知道是鬼子作了恶,要报仇,纷纷朝他们身上扑,肉里蛰,前仆后继,奋不顾身。鬼子虽有钢炮坦克,但在无数不要
命的马蜂的疯狂围攻追击下,逃无可逃之路,躲无可躲之处,一个个在地上翻转打滚,痛哭嚎叫,最后无一幸存,尸陈遍
野,尸体一个个又红又肿,像煺了毛吹了气的死猪。
这一仗下来,他直提营长,配了手枪、手表,同时他父亲离死期也不远了。我知道,那些鬼子都是被马蜂毒死的,而他
父亲则是被鬼子的毒气弹毒死的,冥冥中好像是配好的,一牙还一牙的意思。、
爷爷讲:“这就是命,事先讲不清,事后都讲得清。”
这故事给我印象很深,以致后来我上山看见马蜂就逃。
另一个故事则让我暗暗发誓,长大一定要去上海看看,那个高楼啊,那个电车啊,那个轮船啊,那个霓虹灯啊,那个花
园公园啊,那个十里洋场啊,那个花花世界啊,像在天上,像从头到脚都是镀了金,连脚指头也不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