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20
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草本来就发霉了,加上头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
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
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
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
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蹿,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我看到
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
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
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
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
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
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
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
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
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
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
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
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
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气呼呼地往外冲,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
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气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嘴里喊着: “烫死我啦。” 等到水蒸气少了一些,他就拿着
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骂道: “他娘的,还硬邦邦的。”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
没力气的病,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才这样的。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
小红旗,几场雨一下,红旗全没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家珍也挑着羊粪,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村里人见了
都笑,说是: “福贵夜里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来试着再挑,那两条腿就哆嗦,抖得裤子像是
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我想她是累了,就说: “你歇一会吧。” 刚说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担子里的羊
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对我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
一觉,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
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 “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我说
:“你别想这事了,年纪大了都这样。”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就没
过上好日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让她歇一歇了。谁知过了一个来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
钢铁,家珍病倒了,我才吓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邦邦的,
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说: “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 轮到我
家时,队长对我说: “福贵,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把火烧得旺些,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 我让家珍
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
来,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对家珍说:
“你们先吃。” 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
草,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只羊了,全挤上来抢着吃草,有庆提着篮子
问王喜: “他们会宰我的羊吗?” 王喜说:“不会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儿去找肥料,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
稼就长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对有庆说: “你爹来了,你快回去吧。” 有庆转过身来,我伸
手拍拍他的脑袋,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让我有火发不出。我们往家里走去,有庆看到我没发火,高兴地对我说: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 我说:“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我
负责往桶里加水,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庆捡树枝。直干到半夜,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树
枝往里捅了捅,还是硬邦邦的。家珍累得满脸是汗,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我盖上木盖对她说: “你怕是
病了。” 家珍说:“我没病,只是觉得身体软。”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
地扇着风,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为我要替她,转过脸来直摇头,我就指指有庆,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她这才点
着头站起来。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咯咯地笑了,当凤霞要去抱他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
“是我的羊在叫。”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看到他睁开眼睛,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我火了,对他说: “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这孩子吓一跳,瞌睡全没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说我: “你
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
了眼睛,没一会工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
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
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
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
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
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
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
的水快煮干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来才走了五六步就
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回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
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
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
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
:“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
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
院回来再去向队长作个交代。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
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
,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
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
到了凤霞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