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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

2025-03-09 22:16  浏览数:152  来源:小键人14370062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
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
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的j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
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
也曾告诉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
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习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
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
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
,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
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长
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的好罢?……”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
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
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无法可想了。但她懂得d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
,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
包,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哥儿,你牢牢记住!”她极
其郑重地说。“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这是一年的运气s的事
情。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慌
急地看着我。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阿妈,恭喜……”“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
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
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人死了,不该说死掉了,必须
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捡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的竹竿底下
,是万不可钻过去的……。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
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不但洪秀全军
,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因为那时还没有。她说得长毛非常可怕,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
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
“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
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
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
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走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那么
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k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那里
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
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出来;再要放,就炸了!”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
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
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
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去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什么
呢!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着渴慕是从一个远方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
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樱花,他的太太却正相
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
,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
自然也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毛诗草木鸟兽鱼疏》,还有许多么,明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
《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
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
,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有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的d
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
图的《山海经》。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是道她
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
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我似乎遇
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
在内。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
完全消灭了。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
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
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
戚而舞”的刑天。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
《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
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
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t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仁厚黑暗的地母呵
,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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