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欲枯，还有长条在风中摇曳；菊花残了，犹剩几枝抗傲着严霜，秋天老去，如果有着晴和的天气，即算日历上告诉我们已
经到了立冬，我们决不相信今年冬天到了。直到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坐在客厅中翻阅当日的报纸，忽觉到一片片的冷风钻到
我的颈项中来，我疑心是北窗没有关好，举目环顾一下，室中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这才怪啦，风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在夏天
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还邀不到一丝风进来，现在四围都关好，倒有风了。我只得寻着风所自来的方向去看，原
来是从窗户的隙缝中进来的。那隙缝窄小得透不过光，但冷风却仍旧可以长驱直入，直吹到坐在离窗口七八尺远的我的颈项中
来。这时我才相信确是冬天到了。走出庭前去看，两株天竺子果然由墨绿变得鲜血一般的红，一点点洒在灰暗的绿叶上，预备
去应冬至的节景，好在人前骄傲一回。人们总是不肯爱惜自己现在的处境，做学生的，羡慕人家在社会上办事；等到自己出了
学校入社会任职时，又羡慕无牵无挂的学生。到了夏天，说他宁喜欢冬天；到了冬天，又觉得还是夏天好。其实无论什么事，
决不能尽善尽美，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我们如果隐恶扬善，只看它的好处而不看它的坏处，那末，居之自安，而凡事都能得
到其中的乐趣了。现在又是冬天了，所以我要对你说，我爱冬天。无论它的寒风怎样刺骨，它的阴霾怎样闷人，无论它的白怎
样短促，无论它的暗夜怎样凄凉，我仍旧爱它，我爱它就是因为现在我在它的怀抱里。冬天早眠的滋味，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的。夏天的午睡，如果是在清风徐来的绿杨堤畔，树梢有断续的蝉声在唱着歌，脚底有潺谖的流水在奏着乐，心中无半点挂虑
闲愁，身畔有凉床一架，蒲扇一把，再携一卷靖节的诗，低吟到不知不觉之中一枕睡去，个中滋味，可想而知。冬天的早眠，
情形当然和这不同，但此中之乐也就不减于夏天的午睡。试想从一个漫漫的长夜中睡了醒来，便有啁啾的小雀在屋檐前切切私
语--你就说它是轻弹的琵琶，或是曼陀林的小曲吧！在若有若无之中送人你的耳鼓。太阳光从窗帘缝中窥进来，使你不敢把
睛睛睁开来回看它，偶然眯着眼望一望，你至多只能看见窗玻璃上凝聚着的一层水蒸气，隔断了窗外的世界，使你只好重新闭
上眼睛，而想起夏天早晨所见的花草上的那一层薄薄的露水。或甚至疑心自己乘着陆放翁的烟艇在雾锁的湖上荡漾，于是乎一
幕幕的良辰美景便在眼前展开着，你可以嗅到水新莲的清香，看到各种野花争妍斗艳的颜色，乃至起伏的朝云，隐现的山峰，
小舟荡来惊起了戏水的群凫，一齐飞去，没人烟波深处；直到太阳驱散了晨雾，把眼前的湖光山色毕现出来的时候，你朝南的
卧室中已被阳光占满了。这时便再不能做那些白日之梦了，只好细细地来咀嚼透尝早眠的滋味，温暖的被褥好像青春一般地令
人留恋，你当然不能再睡去，你也不想再睡去，怕的是无意识地度过这青春，你只愿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看看窗上的朝阳，或
是壁头的字画，或望着白自的天花板，或甚至什么都不望，只把眼睛向着空间，来回想着昨日所经过的趣事，以及今天所想做
的事情。你如果是文人的话，这时便要为你的文章作腹稿，怎样开头，怎样起伏，怎样"结末，从头到尾都想好，只等起身动
笔。事情想过了，便不妨再闭上眼睛静静地睡一盟，这时便如从幻想回到现实来了一样，再度地体验着被褥的温暖，这时候的
感觉我不大能够说得出来，好在这种经验是人人都有的，也用不着我说。不过有一点得说明，同在早眠中闭上眼睛（当然不是
指睡着了而言）与睁开眼睛，是大有分别的。你和情人接吻，若是睁开眼睛环顾着四周，即是说提防着要被人看见，你的注意
力自然不能集中，一定不能充分地尝到接吻的味道；要知道吻的真味，接吻时非闭着眼睛不可。贪着早眠的人也正和这一样，
他明明没有睡着，但他也．总是闭着眼睛的。视觉和触觉，不能相生而反时常相杀，这儿也可以得到一个证明。冬天的太阳是
人人都感着极可爱的。礼拜天的上午吃过早饭大家坐在太阳中闲话，或是找点极不重要的事情做做，或是弄点小小的点心吃吃
，忙里偷闲，格外有趣。你要是住在乡下的话，这时便可走出到町畦上去，看长天中飘忽的白云，田地上傲霜的野草，而透明
的空气正招待着一个透明的心怀，枯叶无声地落到你的脚边，你才感到果然有一片微风掠过你的面颊。银杏经霜而变得金黄的
叶子，远远望去就像一树黄金在太阳光中闪耀，谁说冬天的原野是空虚的呢？广东、福建一带的人偶然跑到北方或长江一带来
，遇到下大雪的天气，他们是要觉得非常可惊喜的，他们平生第一次看到雪，无怪其惊异，就是我们从小就住在降雪地带的人
，每逢大雪，也要感到很大的趣味。有时早晨起来朝窗外一望，一切全埋在白雪之下，仿佛把人们所有的污秽都掩盖了。我常
爱在大雪天出去踏雪，满以为留下了一些足迹在地上，等到你回头看去早已莫辨来时路了。茫茫天地间，小小的人迹，是随时
可以埋没的。我们若能大步踏去，倒也能得到一种飘然之感。四围的树木和房屋都立着不动，凝视着雪花的飞舞，而我们竟能
置身其中，合着那种无声的旋律，一块儿来舞，你想这是多么有趣的一回事啊。大雪天日中到外面去看过一回雪景，回家来扫
清身上的积雪，吃过晚饭，关起门从容地来读禁书，这是金圣叹所赞美的人生一乐。我们从明末以来正有的是这样的奇书，也
许你并不难谋得一两本留到雪夜闭门来读，那时你对于禁书的价值一定更要理解，而对于冬天的趣味，一定更要爱好了。春天
像一个穿红着绿的乡下姑娘，实有点俗不堪耐；夏天像一个臭汗焕发的粗野武夫，令人不敢向迩；秋天像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
徐娘，虽然也有几分爱娇可喜，但仍不及冬儿姑娘的庄严肃穆，态度娴雅，她没有一点轻浮的颜色，而富有坚强的意志。她能
吃苦耐劳，仿佛浑金璞玉一般，有才不露，使人莫明其宝。你试想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是一幅最美的冬天的图画吗？
再试想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是一种最美的冬天的诗境吗？这些诗情画意，都传出了冬天一部分的真面目来，但这决不
是全部，你要知道冬天的乐趣，除了前述的一些零星体验而外，决不可忘了冬夜的围炉。那是冬天最后的乐园，无论贤愚贫富
，都莫不以此为归。我们为衣食在外奔波了一天，饱尝风霜的凌虐和工作的逐迫，黄昏时抱着一颗冻馁的心回到家来，惟一的
希望就是妻儿的慰藉，试想这时与家人围坐在一盆熊熊的炉火旁，乐叙天伦，温情可掬，不仅烤热我们的身子，同时也温和了
我们的内心，白天的疲劳，好像成了别人的事，屋外的寒风也就失了它的威胁了。一炉火，一壶茶，便可以使我们精诚团结，
夜深不散。即算那最有传染性的呵欠，一再地来催我们，谁也不肯首先离去。深刻的冬天所给我们的指示，也许要算这个为最
有意义的了。现在正是冬天，外面风刀霜剑，我们大家和乐地团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