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彻3·刘亮程
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后,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火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
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火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
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
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太阳落地时,我装着半车柴火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
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
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
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
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
我准备了许多柴火,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
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境……而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觉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这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
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 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
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
还有,他多少个冬天积累起来的彻骨寒冷。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