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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匠和他的儿子·节选》——梁晓声

2024-11-24 17:09  浏览数:179  来源:小键人14455421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的父亲,便是从前年代的一名玻璃匠,他的父亲有一把德国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钻石,比许多玻璃
刀上的钻石都大,约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大。它对于他的父亲和他一家,意味着什么不必细说。有次我这位朋友在我家里望着我
父亲的遗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亲,聊起了他父亲那一把视如宝物的玻璃刀。我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感慨万千!他说
他父亲一向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他十岁那一年,他母亲去世了,从此他父亲的脾气就更不好了。而他是长子,下面有一个
弟弟一个妹妹。父亲一发脾气,他就首先成了出气筒。年纪小小的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冷漠。他认为他的
父亲一点儿也不关爱他和弟弟妹妹。他暗想,自己因而也有理由不爱父亲。他承认,少年时的他,心里竟有点儿恨自己的父亲
……有一年夏季,他父亲回老家上办理他祖父的丧事。父亲临走,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谁也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
——他知道父亲的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同时猜到,父亲的玻璃刀放在那个小木匣里了。但他也毕竟是个孩子啊!别的孩子感
兴趣的东西,他也免不了会对之产生好奇心呀!何况那东西是自己家里的,就放在一个没有锁的、普普通通的小木匣里!于是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他打开了那小木匣,父亲的玻璃刀果然在内。但他只是将玻璃刀从双层的绒布套子里抽出来欣赏一番,比划
几下而已。他以为他的好奇心会就此满足,却没有。第二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
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就觉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几天里,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东捡西拾的碎玻璃,为同
学们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二角尺,大受欢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没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仔细一看,刀头上的
钻石不见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
,是会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儿了。就算清楚,又哪里会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凭他,又
如何安到刀头上去呢?他对我说,那是他人生中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惟一的一次重大事件。以后他所面临过的
某些烦恼之事的性质,都不及当年那一件事严峻。他当时可以说是吓傻了……由于恐惧,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卑劣的办
法——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
儿,用胶水黏在玻璃刀的刀头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十四岁……三十余年后,在我家里,想到他的父亲时,他一边回
忆一边对我说:「当年,我并不觉得我的办法卑劣。甚至,还觉得挺高明。我希望父亲发现玻璃刀上的钻石粒儿掉了时,以为
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么小的东西,一旦掉了,满地哪儿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怀疑是我搞坏的,也没有什么根据,
只能是怀疑啊!」他的父亲回到家里后,吃饭时见他手上缠着布条,问他手指怎么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时不小心被烫了一
下。父亲没再多问他什么。翌日,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挣钱去。才一个多小时后就回来了,脸上阴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
妹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只不过仰躺在床,闷声不响地接连吸烟……下午,父亲将他和弟
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阴沉着脸但却语调平静地说:「镶玻璃这种营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哪儿哪儿都停产,连玻璃厂都不生
产玻璃了。玻璃匠买不到玻璃,给人家镶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连同剩下的几块玻璃都卖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
找一种活儿挣钱养活你们……」他的父亲说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门卖去了……以后,他的父亲就不再是一个靠手艺挣钱的男
人了,而是一个靠力气挣钱养活自己儿女的男人了。他说,以后他的父亲做过临时搬运工,做过临时仓库看守员;做过公共浴
堂的临时搓澡人,居然还放弃一个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师为徒,在公共浴堂里学过修脚……而且,他父亲的暴脾气
,不知为什么竟一天天变好了,不管在外边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没回到家里冲他和弟弟妹妹宣泄过。那当父亲的,对于
自己的儿女们,也很懂得问饥问寒地关爱着了。这一点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们心中的一个谜,虽然都不免奇怪,却并没有哪一
个当面问过他们的父亲。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才六十多岁就患了绝症。在医院,在曾做过玻
璃匠的父亲的生命之烛快燃尽的日子里,我的朋友对他的父亲孝敬倍增。那时,他们父子的关系已变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
父亲精神还可以,儿子终于向父亲承认,二十几年前,父亲那一把宝贵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坏的,也坦白了自己当时那一种卑劣
的想法……不料他父亲说:「当年我就断定是你小子弄坏的!」儿子惊讶了:「为什么,父亲?难道你从地上找到了……那么
小那么小的东西啊,怎么可能呢?」他的老父亲微微一笑,语调幽默地说:「你以为你那种法子高明啊?你以为你爸就那么容
易骗呀?你又哪里会知道,我每次给人家割玻璃时,总是习惯用大拇指抹抹刀头。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头上的玻璃碴子扎
进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进自己兜里的五角钱又掏出来退给人家了。我当时那种难堪的样子就别提了,那么些大人孩
子围着我看呢!儿子你就不想想,你那么做,不是等于要成心当众出你爸的洋相吗?」儿子愣了愣,低声又问:「那你,当年
怎么没暴打我一顿?」他那老父亲注视着他,目光一时变得极为温柔,语调缓慢地说:「当年,我是那么想来着。恨不得几步
就走回家里,见着你,掀翻就打。可走着走着,似平有谁在我耳边对我说,你这个当爸的男人啊,你怪谁呢?你的儿子弄坏了
你的东西不敢对你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对他太凶吗?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对于他是最可亲爱的一个人,他至于那么做吗?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那么做是容易的吗?换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试试,看你自己把玻璃捣得那么碎,再把那么小那
么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属上容易不容易?你儿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那一天,是我当父亲以来
,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穷日子累糙了,顾不上关怀自己的孩子们了……」「那,爸你也不是因为镶玻璃
的活儿不好干了才……」「唉,儿子你这话问的!这还用问吗?」我的朋友,一个三十四岁的儿子,伏在他老父亲身上,无声
地哭了。几天后,那父亲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守护之下,安详而逝……我的朋友对我讲述完了,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吸起
烟来,长久无话。那时,夕照洒进屋里,洒了一地,洒了一墙。我老父亲的遗像,沐浴着夕照,他在对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
脾气很大的父亲,也曾使我们当儿女的都很惧怕。可是从某一年开始,他忽然似的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位连性情温良的父亲。
我望着父亲的遗像,陷入默默的回忆——在我们几个儿女和我们的父亲之间,想必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吧?那究竟是一件什么
事呢?——可我却没有我的朋友那么幸运,至今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了,将永远是一个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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