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街，依旧迎来送往，粉香脂腻。往事像梦一样。心南阁的招牌，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上头三个鸾漂凤泊的大字，由宛
城书法名家所写，在十里街两排的窑子当中很是显眼。心南阁外，是一副老对联。上联：天天新人鸳鸯被。下联：夜夜洞房花
烛红。横批：花好月圆。心南阁的装饰、气派，不输寻欢楼，甚至在寻欢楼之上。鸳鸯和周歪嘴的新宅子，在心南阁后头的巷
子里，新盖的青砖黛瓦别致院子，黑油大门。南枝过去的时候，见鸳鸯和周歪嘴一起，站在门外迎接着宾客。鸳鸯还是那么瘦
，高挑个儿，穿着大红色的倒袖旗袍，衬得站在她身旁的周歪嘴越发矮而胖。鸳鸯看见南枝，欣喜又悲切，不过说了声“你来
了”，便几度凝噎。南枝示意发财捧上礼品。“鸳鸯姐姐，恭喜恭喜。一对儿金鸳鸯，聊表心意。愿你们美满长久。”南枝道
。那对儿鸳鸯，个头儿不小，做工精巧，金子成色也好，是一份重礼。周歪嘴喜得嘴更歪了：“哎呀！我跟我那些生意上的同
仁说，三太太跟我的浑家关系好，那是曾经豁出命去相救的交情！他们见识短，不肯信，尽以为我吹嘘。今儿三太太这样给脸
，可是要好好儿打那些人的嘴！”说着，急命身后的小幺儿：“快，快把三太太的大礼，拿去给赵九爷、白二爷、汪三爷他们
瞧瞧去！”鸳鸯瞪了他一眼，嫌恶又冷漠。周歪嘴浑然不觉的样子，只顾喜庆。说话儿间，一阵熟悉的大笑声，由远及近。王
银花带着两个龟奴来了。南枝看向王银花——四十来岁的王银花，永远那么风情，那么火辣，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副人精
中的人精模样，是十里街不老的烟花传奇。南枝微微欠身，客客气气，叫了声：“妈妈。”王银花虚搀了南枝一把，握住南枝
的手，满脸堆笑道：“哟，三太太，我怎么担得起啊，您如今是金贵的身子！”“妈妈永远是妈妈。调教的情儿，忘不得。”
南枝道。做人做事，都要留一线余地，这是南枝早早懂得的事。谁没个高高低低呢？得罪的人越多，路越不好走。“我每常说
，我手底下过的姑娘少说也有千把个，就没有三太太这样知好歹的，端阳打发人给我送端阳礼，中秋打发人给我送中秋礼，重
阳打发人给我送重阳礼……嗨，你说说，我这老东西，还有这等福！”王银花道。鸳鸯也屈身，唤了声：“妈妈。”南枝瞧着
鸳鸯，分别这几个月，鸳鸯在江湖闯荡，比从前圆滑了。王银花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的儿，你都嫁人了，何苦跟妈妈争饭
吃啊？”鸳鸯赔笑：“我吃我的，妈妈吃妈妈的，何来争呢？妈妈说过，天底下的风尘饭是吃不尽的，我记着妈妈的教诲。”
说至此处，王银花笑道：“是是是，你们都是我的好女儿。”有丫鬟把王银花迎进去，落了席。鸳鸯把南枝一行人也请了进去
。周歪嘴是道儿上的人，朋友多，酒席很是热闹。鸳鸯把南枝请进新房里。南枝只带着发财进去了。新房里满眼的红色。铜镜
前，竟还摆着昔日南枝在寻欢楼用过的旧物。旧胭脂盒儿，旧梳子……南枝道：“他绑过你，你为何嫁给他？”“我唱戏，他
捧角儿。他可以动用江湖势力，帮我开窑子，赚大钱。”鸳鸯道。南枝站在红帐前，问：“你喜欢他么？”鸳鸯笑起来：“你
我这样的人，嫁人谈不起喜不喜欢。”南枝惋惜：“你何苦还要吃风尘饭？”鸳鸯笑出眼泪来：“我想有钱，我想有势力，这
个理由，值得信服么？”南枝轻靠在床帏上。鸳鸯伸手，抚摸南枝日渐隆起的肚子。发财一个箭步上前，本能地想要保护南枝
。“你这贴身的小幺儿，还挺厉害，”鸳鸯说着，又道，“南枝，心南阁的心南，除了是观音灵签，还带有你的名字。心南，
心里有南枝。”南枝往外走：“不说这些了罢。”鸳鸯拉住她：“南枝，你等等，我有要紧的话，关于梦奴的秘密，说与你听
。”鸳鸯向外头喊：“歪嘴，进来——”周歪嘴进来了。鸳鸯道：“当初那个圈套，你如实讲给南枝听。”“什么圈套？”南
枝诧异。周歪嘴一双胖胖的、撕烧纸撕的油乎乎的手在身上的黑绸褂儿抹了抹，道：“嗨，老话重提了，绑鸳鸯的事儿啊，是
蒋五爷提前交代、步步设计好的！不然哪儿那么巧啊，绑了来，卖了，又恰好被救回了！蒋五爷就是为了寻一个认识你的契机
，卖你个人情儿，好接近你。只因那时候满桐花都知道刘旅长，哦，不，如今是刘师长了，满桐花都知道刘师长看上你了！”
“不可能！他还在你那里杀了两个人！你们当时都想为难他！这件事，我并没有忘记！”南枝厉声说。周歪嘴道：“本来没说
杀两个人！可蒋五爷为了把戏做真些儿，不打招呼就杀我两个弟兄。我也没办法。”“梦奴不是那种人。他何必无故杀人？”
南枝道。周歪嘴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一样，道：“无故杀两个人算甚？三太太若是知道他从前无故杀过多少人，岂不吓死了？
他在暗香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有手段的。”南枝摇头，失望地向鸳鸯道：“你还是没变，想方设法地左右我的人生。我以为
你嫁人了，会不一样了。早知如此，我今日断然不会来。”南枝想，就算梦奴与她相识后，找她套过情报，也是为了报杀父之
仇，总不至不堪到连救鸳鸯都是设计好的，都是假的。鸳鸯示意周歪嘴出去，尔后道：“周歪嘴说的字字属实。南枝，我不想
你被骗。我说的是真的。梦奴那样的人，就算真的喜欢你，又能有几分？一开始他就是处心积虑，后面焉知不会再次利用你？
你要真信了他，恐会很惨。周歪嘴知道他做过的太多的黑事。他去参加北伐军又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三民主义！”南枝
道。鸳鸯道：“狗屁！富贵险中求，他为了加官进爵，为了富贵！他在暗巷亲口说过的！”南枝心中震荡：“鸳鸯姐姐，你执
意欺我，既如此，我与你无话可说了。”说罢，南枝带着发财和外头等着的几个兵士，离了酒宴。回到刘府西院儿中，南枝胸
口一直闷闷的，反复想着梦奴带着她去暗巷救鸳鸯的场景，越想越无解。吴蓬莱来西院儿寻她，见她静坐在院中的秋海棠边，
唤了声：“三娘。”南枝抬头，心不在焉道：“哥儿，你回来了？是，又到月底了。”吴蓬莱将几本书，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三娘现今身上沉了，干爹不放心您再忙碌。我恐三娘在府里长日难磨，给三娘带了几本书。《玉梨魂》、《广陵潮》……
这些都是外头时兴的章回小说。女学生们都爱看。”秋末冬初，秋海棠开到尾声，鲜艳的红色花瓣，缓缓凋零，凄美哀婉。南
枝道：“哥儿，你是有孝心的人，再好不过的后生。”吴蓬莱的脸上，像是被秋海棠染了一霎。南枝问：“哥儿，北伐军里都
是好人么？”“三娘何以这样问？”吴蓬莱道。南枝道：“随口问问，你如实按照你的了解说说。哥儿，你是读书人，定比三
娘明白这些哩。”吴蓬莱思考着，严肃道：“不一定，革命队伍里也有投机者。或者说，在投机者眼里，革命也是投机方式。
”“是么？”南枝道。“是，乱世之中，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目的也不尽相同。”吴蓬莱道。南枝晃神。吴蓬莱唤了几声
，她没应。吴蓬莱默默离了西院，道了声：“三娘安坐。”南枝捡起地上的秋海棠花瓣，想起从前在寻欢楼跟先儿学过的，关
于秋海棠的艳词丽句，衬此刻这景儿，也衬此刻她的心绪：红玉淡娇柔，露泫胭脂面。泪眼寻花恨断肠，肠断芳心乱。宁止断
花肠，花断侬和断。花落香泥贮枕函，留与郎归看。晚上，刘大江回来。床榻之上，刘大江搂着南枝，说起战事：“北伐军好
生了得，吴大帅兵败，逃到四川了。”“这么快。”南枝道。又过了几日，北伐军以雷霆之势，攻下武昌，很快，挥师北上，
要乘武昌之胜，进攻桐花，打开北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