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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鸽

2024-11-10 00:18  浏览数:184  来源:手残    

《我的白鸽》陈忠实
老舅到家里来,话题总是离不开退休后的生活内容,谈到他还可以干翻扎麦地这种最重的农活儿,很自豪的神情;
养着一只大奶羊,早晨起来挤下羊奶煮熟和孙子喝了,孙子去上学,他则牵着羊到地里去放牧,挺诱人的一种惬意的神色;
说他还养着一群鸽子,到山坡上放羊时或每个月进城领取退休金时,顺路都要放飞自己的鸽子。
我禁不住问:“有白色的没有?纯白的?”
老舅当即明白了我的话意,不无遗憾地说:“有倒是有……只有一对。”
随之又转换成愉悦的口吻:“白鸽马上就要下蛋了,到时候我把小白鸽给你捉来,就不怕它飞跑了。”
老舅大约看出我的失望,继续解释说:“那一对老白鸽你养不住,咱们两家原上原下几里路,它一放开就飞回老窝里去了。”
我就等待着,并不焦急,从产卵到孵化再到幼鸽独立生存,差不多两个月,急是没有用的。
我那时正在远离城市的乡下故园里住着读书写作,大约七八年了,
对那种纯粹的乡村情调和质朴到近乎平庸的生活,早已生出寂寞,尤其是陷入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以来的三年。
这三年里我似乎在穿越一条漫长的历史隧道,仍然看不到出口处的亮光,
一种劳动过程之中尤其是每一次劳动中止之后的寂寞围裹着我,常常难以诉述难以排解。
我想能有一对白色的鸽子,心里便生出一缕温情一方圣洁。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周没过,舅舅又来了,而且捉来了一对白鸽。
面对我的欣喜和惊讶之情,
老舅说:“我回去后想了,干脆让白鸽把蛋下到你这里,在你这里孵出小鸽,它就认你这儿为家咧。
再说嘛,你一年到头闷在屋里看书呀写字呀,容易烦。我想到这一层就赶紧给你捉来了。“
我看着老舅那双洞达豁朗的眼睛,心不由怦然颤动起来。
我把那对白鸽接到手里时,发现老舅早已扎住了白鸽的几根羽毛,
这样被细线捆扎的鸽子只能在房屋附近飞上飞下,而不会飞高飞远。
老舅特别叮嘱说,一旦发现雌鸽产下蛋来,就立即解开它翅膀上被捆扎的羽毛,
此时无须担心鸽子飞回老窝去,它离不开它的蛋。
至于饲养技术,老旧不屑地说:“只要每天早晨给它撒一把苞谷粒儿……”
我在祖居的已经完全破败的老屋的后墙上的土坯缝隙里,砸进了两根木棍子,
架上一只硬质包装纸箱,纸箱的右下角剪开一个四方小洞,就把这对白鸽放进去了。
这幢已无人居住的破落的老屋似乎从此获得了生气,
我总是抑制不住对后墙上那一对活泼泼的白鸽的关切之情,没遍没数儿地跑到后院里,轻轻地撒上一把玉米粒儿。
起始,两只白鸽大约听到玉米粒儿落地时特异的声响,挤在纸箱四方洞口探头探脑,
像是在辨别我投撒食物的举动是真诚的爱意抑或是诱饵。
我于是走开,以便它们可以放心进食。
终于出现奇迹。
那天早晨,一个美丽的乡村的早晨,
我刚刚走出后门扬起右手的一瞬间,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白鸽落在我的手臂上,迫不及待地抢夺手心里的玉米粒儿。
接着又是扑啦啦一声响,另一只白鸽飞落到我的肩头,旋即又跳弹到手臂上,挤着抢着啄食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
四只爪子掐进我的皮肉,有一种痒痒的刺疼。
然而听着玉米粒儿从鸽子喉咙滚落下去的撞击的声响,竟然不忍心抖掉鸽子,似乎是一种早就期盼着的信赖终于到来。
又是一个堪称美丽的早晨,飞落到我手臂上啄食玉米粒儿的鸽子仅有一只,我随之发现,另外一只静静地窝在纸箱里产卵了。
新生命即将诞生的欣喜和某种神秘感,立即就在我的心头漫溢开来。
遵照老舅的经验之说,我当即剪除了捆扎鸽子羽毛的绳索。
白鸽自由了,那只雌鸽继续钻进纸箱去孵蛋,而那只雄鸽,扑啦啦扑到天上去了。
终于听到了破壳出卵的幼鸽的细嫩的叫声。
我站在后院里,先是发现了两只破碎的蛋壳,随后就听到从纸箱传下来的细嫩的新生命的啼叫声。
那声音细弱而又嫩气,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本能的啼叫,又是那样令人动心动情。
我几乎同时发现,两只白鸽轮番飞进飞出,
每一只鸽子的每一次归巢,都是纸箱里欢闹起来,可以推想,父亲或母亲为它们捕捉回来了美味佳肴。
我便在写作的间隙里来到后院。
写的拗手时到后院,那哺食的温情和欢乐的声浪会使人的心绪归于清澈和平静,然后重新回到摊着书稿的桌前;
写的太顺时我也强迫自己停下笔来,
到后院里瞅着飞来飞去的两只忙碌的白鸽,聆听那纸箱里日渐一日愈加喧腾的争夺食物的欢闹,
于是我的情绪由亢奋渐渐归于冷静和清醒,自觉调整到最佳写作心态。
这一天,我再也经不住神秘的纸箱里小生命的诱惑,端来了木梯,自然是趁着两只白鸽外出采食的间隙。
哦!那是两只多么丑陋的小鸽,硕大的脑袋光溜溜的,又长又粗的喙尤其难看,
眼睛刚刚睁开,两只肉翅同样光秃秃的,它俩紧紧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母亲或父亲归来哺食。
我第一次看到了初生形态的鸽子,那丑陋的形态反而使我更急切地期盼它们的蜕变和成长。
我便增加了对白鸽喂食的次数,由每天早晨的一次到早、中、晚三次。
我想到白鸽每天从早到晚外出捕捉虫子,不仅活动量大大增加,自身的消耗也自然大大增加,
而且把采来的最好吃的吃食都喂给了幼鸽了。
说来挺怪的,我按自己每天三餐的时间给鸽子撒上三次玉米粒儿,
然后坐在书桌前与我正在交缠着的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心里竟有一种尤为沉静的感觉,
白鸽哺育幼鸽的动人的情景,有形无形地渗透到我对作品人物的气性的把握和描述着的文字之中。
又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我在往地上撒下一把玉米粒儿的时候,
两只白鸽先后飞下来,它们显然都瘦了,毛色也有点儿灰脏有点儿邋遢。
我无意间往墙上的纸箱一瞅,两只幼鸽挤在四方洞口,以惊异稚气的眼睛瞅着正在地上啄食的父亲和母亲。
那是怎样漂亮的两只幼鸽哟,雪白的羽毛,让人联想到刚刚挤出的牛乳。
幼鸽终于长大了,所有可能发生意外或不测的担心顿然化解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准备到河边上去散步,临走之前给白鸽撒 一把玉米粒儿,算是晚餐。
我打开后门,眼前一亮,后院的土围墙的墙头上,落栖着四只白色的鸽子,竟然给我一种白花花一大堆的错觉。
两只老白鸽看见我就飞过来了,落在我的肩头,跳到手臂上抢啄玉米。
我把玉米撒到地上,抖掉老白鸽,好专注欣赏墙头上那两只幼鸽。
两只幼鸽在墙头上转来转去,瞅瞅我又瞅瞅在地上啄食的老白鸽,胆怯的眼光如此明显,我不禁笑了。
从脑袋到尾巴,一色纯白,没有一根杂毛,牛乳似的柔嫩的白色,像是天宫降临的仙女。
是的,那种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类的陌生和新奇而表现出的胆怯和羞涩,
使人顿时生出诸多的联想:刚刚绽开的荷花,含住带露的梨花,养在深山人未识的俏妹子……
最美好最纯洁最圣洁的比喻仍然不过是比喻,仍然不及幼鸽自身的本真之美。
这种美如此生动,直教我心灵震颤,甚至畏怯。
是的,人可以直面威胁,可以蔑视阴谋,可以踩过肮脏的泥泞,
可以对叽叽咕咕保持沉默,可以对丑恶闭上眼睛,然而在面对美的精灵时却是一种怯弱。
小白鸽和老白鸽在那破烂失修的房脊上亭亭玉立。
这幢由家族的创业者修盖的房屋,经历了多少代人的更替而终于墙颓瓦朽了,
四只白色的鸽子给这幢风烛残年的老房子平添了生机和灵气,以至幻化出家族兴旺时期的遥远的生气。
夕阳绚烂的光线投射过来,老白鸽和幼白鸽的羽毛红光闪耀。
我扬起双手,拍出很响的掌声,激发它们飞翔。
两只老白鸽先后起飞。小白鸽飞起来又落下去,似乎对自己能否翱翔蓝天缺乏自信,也许是第一次飞翔的胆怯。
两只老白鸽就绕着房子飞过来旋过去,无疑是在鼓励它们的儿女勇敢的起飞。
果然,两只小白鸽起飞了,翅膀扇打出啪啪啪的声响,跟着它们的父母彻底离开了屋脊,转眼就看不见了。
我走出屋院站在街道上,树木笼罩的村巷依然遮挡视线,我就走向村庄背靠的原坡,树木和房舍都在我眼底了。
我的白鸽正从东边飞翔过来,沐浴着晚霞的橘红。
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翼下是蜿蜒着的河流,如烟如带的杨柳,正在吐穗扬花的麦田。
四只白鸽突然折转方向,向北飞去,那儿是骊山的南麓,
那座不算太高的山以风景和温泉明阳历史和当今,烽火戏诸侯和捉蒋兵谏的故事就发生在我的对面。
两代白鸽掠过气象万千的那一道道山岭,又折回来了,掠过河川,从我的头顶飞过,直飞上白鹿原顶更为开阔的天空。
原坡是绿的,梯田和慌沟有麦子和青草覆盖,这是我的家园一年四季中最迷人最令我陶醉的季节,
而今又有我养的四只白鸽在山原河川上空飞翔,这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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