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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角落》李娟——深处那些的地方

2024-10-23 10:46  浏览数:240  来源:小键人13617277    

几乎每天的下午时光,我都会进行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河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向东面走,大约七八公里后就到了
河分叉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又宽又浅,流速很急。河中央卧着一块又一块雪白的大石头,水流在石头缝隙间冲起团团
浪花。一靠近河,哗啦啦的水声就猛地漫过了头顶,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那里,地势突然凹下去一块,树木
也突然出现了,河两岸丛林密密匝匝、高地错落。不像上游我们扎帐篷的那个地方,没有一棵树开阔坦荡,遍布着又深
又厚的草甸和成片的沼泽。而森林在视野上方,群山半山腰以上的高处,浩荡道山谷尽头。上游的河又窄又深,水面与
河岸平齐,幽幽的、缓缓的。河两岸的草整整齐齐地垂在水里,像被反复梳理的刘海儿。又的河深深陷入了大地,远远望去
,平平坦坦,根本看不出那里有河。
相距仅几公里,上下游华美、恢弘;下游紧致、细腻,闪闪烁烁的,尖锐地美丽着。
我脱了鞋子过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块石头后,脱下外套使劲搓脚。然后——通常这时都会如此——
裹着外套躺下小睡一觉。在阳光长时间照射下,石头已经滚烫了,那烫气把整个身体都烫开了似的,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
但毕竟这是泡在雪水里的石头,不一会儿,身下的烫气就退下去,凉气幽幽升了上来,全身宁静,同事清醒感渐渐涣散……
当时间过去,河西南岸的树荫慢慢斜扫过来,阴住了身子,就会打着寒颤惊醒。这才下水蹚回河岸穿鞋子回家。
回去时,尽挑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走。黄昏由此开始了。等慢慢走到我家所在那条山谷的谷口时,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阴影
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山谷,慢慢向我家帐篷逼近。而我家帐篷的阴影也爬伸到帐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火垛,并抵达更远处的
炉灶时,外婆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天天如此。我们在山里的作息时间都是以阴影长度计算的,根本不用钟表。
有时候上午也会出去散步。上午虽然冷一些,但没有风。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广阔地照耀着世界,暖洋洋又懒洋洋。这样的
阳光下,似乎脚下的每一株草都和我一样,也把身子完全舒展开了。大地柔软……这样的时候我会往山上走。但不进森林,
就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里慢悠悠地晃。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有时候也往北面河上游的方向
一口气走十来公里。那里有林场的一个伐木点,据说四五个回族民工。向那里靠近时,远远就会听见油锯采伐时“嗡嗡嗡”
的巨大轰鸣声回荡山野。伐木工人的帐篷扎在山下河边空地上,静悄悄的,总是不见人影。我曾走到帐篷跟前探头看了一眼
,里面只有一个可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一堆脏衣服。帐篷外有简易的炉灶(熏得黑黑的三块石头)。旁边有一堆没有洗的锅
碗。可总是没有人。我就离开了。
但离开不久,身后突然有“花儿”(西北民歌,多为情歌)徒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
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又浑身一颤,又长长地叹息,再渐渐涣散,涣散……并为这些涣散开去的旁枝末叶饰以华丽的
情感,烟花般绽放在森林上空。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碧绿山坡上,背朝歌者,静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仍然只是山坡上那一顶
孤独的帐篷。帐篷后面,森林蔚然。这回听到的又只剩伐木的油锯轰鸣声,在空谷回荡。
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我妈倒是常常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
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丢了……在家里
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山谷口碧绿的斜坡上扎着一定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毡房门口支着的一口巨大的锡锅边熬牛奶,不停地搅动着,奶香
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就像颗小子弹似的笔直
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喊道:“你!
干什么呢?”我指一下远处。他又说:“你要喝茶吗?”我说谢谢,拒绝了。他说:“你妈妈都来喝了茶你为什么不来?”
这一带的牧民都认识我们,因为这一带只有我们一家汉人。“她去过你们毡房子吗?” “嗯” “现在还在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他也指一下远处。我对着这个小孩笑笑,又冲着毡房子那边正超这里张望的女人挥了挥手,
转身走了。这小孩此后却一直跟在我后面走。但一直没有靠近,始终隔着十多米的光景,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想这个
小孩子一定是太寂寞了。放眼望去,整条沟里似乎只住着他们一家人,连个小伙伴都找不到。于是又站住,转过身
大声的喊住他,问道:“喂——小 孩!你多大了?”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七岁……”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他就一个劲儿地笑,再也不说话了。“你过来,让我看一看,就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他一听,转身就跑。我也笑着扭头走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进森林了回头一看,小家伙还在下面远远地、很努力地
跟着。我摸了摸衣兜,刚好揣着几粒糖,便掏出来放在脚边一块石头上,冲下面喊了一声,往地上指了指,使他注意到
糖,然后径直走了。
果然这小孩再也不跟上来了。他走到放糖的地方就停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剥糖纸,慢慢地吃。从我站着的位置往下看
,广浩的山林莽野,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
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芒的风景、气象……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那天,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那些更深处的地方实在令人害怕……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比爱你踮足往里
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比仅仅是一个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还有一个小孩,每天都会从东面那条山谷出来,卖给我们五到十条鱼,都是一搾来长俗名“花翅膀”的那种小型的冷水鱼。
于是我们想,那条山谷里的鱼一定特别多,起码总会比我们这条山谷里的鱼多吧?我妈便提了桶,扛上竿,兴冲冲去了。但
进去以后,却发现那条山谷里竟然没有河。
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很厉害的,他们每天赚的钱比我们开一天商店赚的还多。我们开商店赚出来的钱全让他们给赚走了。
鱼五毛钱一条;湿的黑木耳十块钱一公斤,干的六十块钱一公斤;一公斤草蘑菇换一个苹果,一公斤树蘑菇换两块钱;
凤尾蘑菇、羊肚子蘑菇,统统八块钱一公斤……甚至树上长的耳朵形的树瘤也一批一批送过来,总觉得无论什么东西都能
被汉人派上用场似的。不管和他说多少遍“我们不要这个”也没有用。而自家制作的酸奶、干奶酪、甜奶疙瘩、黄油……
更是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弄走我们家货架上一棵又一棵大白菜、棒棒糖和汽水。还有的孩子摘到了一把野草莓、也想
便宜点卖给我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财迷心窍!于是我们把他的草莓骗过来吃得干干净净,并且什么也不给。他便哭着回去了
,从此再也不往我们家送草莓了。至于来卖脱脂牛奶或酸奶的,大都是淌着满脸的鼻涕送过来的,于是那牛奶喝酸奶也实在
令人担忧。我们用勺子在他们拎来的小桶里搅半天,哪怕什么也没发现,仍很不放心。还有的孩子不知道在大山的那个
犄角旮旯角落里挖到水晶苗,用面粉口袋装了大半袋子,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不辞辛苦翻过几条沟送到我们家商店来卖。
深汕里还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着一块干净的茶色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是在没法
令人大惊小怪,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
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的尽头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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