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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风你别吹走我的哀》

2024-09-26 08:29  浏览数:129  来源:反派冷酷小咸鱼    

恶毒的夏,哀恸,肿胀,贪婪。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小县城,到处都不是好看的风景。
山光秃,是暮年颓唐的老人。老人伛偻的背暴露出来,一个一个只把头埋入地底,用那张松弛的嘴讲故事,给贫瘠的土。
一山两山,都以不堪入目的姿态包围这块地方,找不出一片浪涌。
祝闻哀没有固定的山。他有时喜欢散步,但高温压迫,捻灭人的意志与情趣,因此妥协后的出行方式是公共汽车。
去哪不知道,一站下车眼前总有山就是了。
大山无处不在。
这天的阳光太烈,让祝闻哀恍惚自己如干燥的泥,下一秒皮肤或许已经迸裂歪扭的缝隙间裸露骨与肉。
他挑了块大树遮挡的阴凉地,意欲刨处小坑。
温度高,蚊虫多,肮脏,黏腻。
沈集岩立在一边,不帮忙。
“你干嘛呢。”
祝闻哀的手一点也不干净,指间沾满沙和泥土,没有丝毫犹豫去勾兜里的细枝,枝条顺势掉落在杂草间,沈集岩捡起来。
两片叶都掉了,祝闻哀说。
“种不活怎么办?”沈集岩问。
夏天的虫鸣比任何时候都聒噪,祝闻哀动作停顿片刻,抬起头来。
“谁说要种活的。你要它活?”
怎样复活死去的人。
2021年7月29日,祝闻哀发出一封咨询。
当晚11时38分起,他开始收到第一封回信。第二封在隔天早上,10时01分。
手机提示音响一声。他擦净双手,点击查看。
回信者茉莉,四行明明白白的文字以一句“他妈的脑子被驴踢了吧”结尾。
不痛不痒地扫一遍内容,外边大门传来动静,不小。门把手被强迫扭动。
祝闻哀开门,没出声。
“你们酱油没还我呢!你妈上回借的!”隔壁妇女嗓门大,声音尖,余音飘在阴暗的楼道。
“你等一下。”
“快点哟!我这揭不开锅了都!”她朝祝闻哀的背影喊。
桌上提示音频繁地响。酱油递给妇女时,对方留意了剩余,凑近问:“欸,你妈呢?好久没见了,该不…你妈呢? ”
祝闻哀抬眸看她一眼。
“喝酒,死了。”丢一句,带上门。
他回到厨房尝锅里炒肉的咸淡,正要装盘,窗被砸出声响,紧接着,一颗碎石不要命地撞进锅。
“闻哀!下来!”
他极恼——探身,往下大骂。
“闻哀,下来。”
江桥朝人勾手,”买冰棍去!”
“买你大爷。”
啪一声,玻璃窗紧闭,再一声,帘也放下了。
“啧。”江桥吃了败仗,抹一把汗往回走,楼里跑出一小孩,叫他。
“出去玩啊?”江桥问,晒得眯眼,眉头皱起。
“江桥哥,你找祝闻哀啊。”
小孩指三楼紧闭的帘,后半句话意有所指:“哥哥,你别热脸贴了冷屁 股,小心他把没了妈的气全撒你身上。”
小孩说完要走,背心让江桥拽住,问他什么意思。
他故意抿嘴不说,江桥又说给他买冰棍,往摊开的手心塞了两硬币他才开口。
“我妈说的,她刚讨酱油回来呢。许梅阿姨喝酒喝死的,不知道是不是咒亲妈,还是真没了。没说完就摔门,问也不让问。”
话音正落,厨房窗的垂帘重新升起,小孩心虚,余光一瞥便挎着小包往外跑。
“江桥。”被叫到名字的人立刻仰头应。
祝闻哀俯视着他,居高临下,但眼神不凌厉,甚至平淡。
“我一会儿出门。”
“行,我跟着。”
“你吃不吃小炒肉?我刚做的,有点淡,还让你砸了。”
“你刚是在做饭啊?”江桥一点面儿都不给,大声扯他上回分不清盐和糖的笑话,“是不是还得放嘴里尝?”
“这不是只有我做么。”他跟着说,也笑,嘴角弧度又轻又浅,沉沉甸甸。江桥看着它跌进风里了。
恶毒的夏。
悲恸,肿胀,贪婪。
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祝闻哀穿鞋时,顺手折下脚跟旁萎靡的植物上一根残枝,枝上携一片瘦弱的叶,摇摇曳曳,欲坠。
他走出小道,喊江桥的名,江桥还未答话,对面的卷帘门被人拉起,生硬的响在燥热的夏不清爽,二者的碰撞刺耳。
那阵开门的动静送来了绊住祝闻哀的声:“喂!你!说你呢——可算碰上了,你等我…”
门才拉一半,说话的人却把刚弯下的身退回门里,对祝闻哀施下“不许动”的咒,再折回后手里多一张白纸。
纸皱,大婶粗砺的手指捻着,对着祝闻哀的脸“哗哧哗哧”地展开。
“诺。你妈在我店里赊的账,拿回去给她,这几天偿了。”
“哦。”祝闻哀答应,将账单折好塞进兜,口袋里长出半截的枝条勾起衣摆,“可是大婶,她估计没法还了。”
“啊?”痴肥的背影让微愠的脸色取代,“什么意思啊?你妈人呢?”
“她在家不?你叫她。”她指三楼的窗,玻璃上有用石头砸出的痕。
“没了。喝酒喝死了。”
他放下衣摆,扯紧江桥衬衫的尾,不理会接下来的叱骂,妄图远离,妄图一场不遗余力的奔跑,跑出阴暗,跑进阳光,
但始终像个逃犯逃往未知的山。
“江桥,你离开过这吗?”祝闻哀问,视线不在他身上,“去过哪里?哪些远的地方?”
江桥毫无头绪,拿着枝,呆板地与他一个一个数:
“厦门。”
“重庆。”
“上海。”
“北京。”
“小时候去过新疆。”
祝闻哀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枝条,枯瘦的一根。 用松散的土掩埋时,一用力就折了。
江桥始料未及这般结果,看着祝闻哀不为所动地站起来,眼里没有失望与难过,反而流出鄙夷。
折了好多次的样子。
“我想去青海。”祝闻哀垂眸,回应方才江桥的回答:“我哪都没去过。”
“我还想去绍兴。要不就绍兴吧,只是绍兴而已。去不了。”
江桥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住不哭的。
一根种不活的烂枝会让人掉眼泪吗?
老楼。日暮。
一条极逼仄的路身从二者中繁衍,在臃肿的建筑物中被挤压得变形。楼间的隙弱小到装不下落日。一分红,二分橘黄,
杂糅一闪而过的飞鸟及飘飘的云,已是能看到的全部光景。
太阳落山。
楼底,角落的喘息似临发的箭,压抑,克制。
对方的动作太强硬,手掌紧箍祝闻哀的手腕,不疼,但也不容动弹。
他被迫使着仰头,下巴与脖颈呈一条流畅的曲线。右手挣脱禁锢,抵在两人之间,没再被生拉硬拽回去。
祝闻哀猛地一颤,不受控制的。湿润的舌撬开他的牙关,钻进。开始是浅尝辄止,但一下一下,似有若无的碰触勾人的魂,
没有言语,自然缠绕在一块儿。
风景吝啬。余晖的一丝,一点一点贴着祝闻哀的轮廓逃了。顺带诱走电线杆上两只休憩的鸟儿。
只是他此刻无暇追了,挣脱的手攀上对方的肩,搂上脖项,另一只未挣脱的试图自由,同样缠上亲吻他的人。
祝闻哀被勾得有些过头了,思想全是空白,找不回他的理智。
“硬了。”沈集岩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
他说话时,唇舌已经离开了。炙热的呼吸喷酒在颈侧,那处肌肤孱弱不堪。
欲望与冲动席卷而来,占据他整个大脑。他想重新吻上去。
“许梅——许梅!”
溃散的眼前,线条拼凑出形状。
有人在楼上敲他家的房门,大声喊许梅的名字。
他推开沈集岩,拉上拉链,但鼻间的喘无法迅速平静。
敲门的是房东老婆,发觉祝闻哀时,神情添了惶恐:“天啊!你没在屋里啊?我差点以为你也……”
她在给怀里的小孩喂奶,一半身体裸露在外,向他求实:“哎!听说你妈她…哎,你别怪我多嘴啊。真没了?”
“死了啊。”祝闻哀不耐烦地回答。
“哟……”她又露出一些惊恐的神色,“你怎么说得那么轻松,讲别人家似的。那丧事呢?你们又没其他人,刚死就埋啦?
你小孩子要不行...我们帮帮忙。”
“欸——”她拦下祝闻哀关门的动作,提醒道:“那你妈上个月房租也没交,说这个月一起的。现在都月底了,不能忘记。
还有你,别想不开,刚刚可把我吓坏……”
祝闻哀进门,换鞋,余光扫时,拿起那盆其貌不扬的植株,丢进垃圾桶。
回信又积攒好几封。
祝闻哀闭上眼,没开灯,夏的夜是不一样的。他躺倒在地板上,冰凉的地面给他降温。
“你带江桥去山上了。”沈集岩的吻落下前,两人的对话。
“他跟着也没什么,谁去都一样。”
头顶空调外机是夏季傍晚的另一类蝉,祝闻哀是树底下的一根草。
“哀,那不是我们的山吗。”
“你怎么跟小孩似的。”祝闻哀嘲笑他。
“我看见她的时候,以为她只是喝醉了。她倒在排水管旁,头靠在大门后的水泥墙上,有人进出时,推拉大门的力度重
上一点,她垂下来的脑袋就要被反复地撞。前一天夜里我出门时,一个陌生男人扶着不省人事的她,男人在打电话。我
猜她钥匙一定又丢了, 她身上散发酒臭,所以男人和我说谢谢的时候,我头也不抬,装作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醉得认
不出我。我原来没打算在外过夜,但我无法面对她。我害怕她。第二天她衣不蔽体,趴在下水道上方,来往的人看见都
要取笑她。我意识到她死了,即使这不是第一反应,但我很快 感觉到了。我很平静面对尸体我不知道怎么办。许熊过来
带走了她,他送她去殡仪馆,等她火化,把骨灰随便找一处埋了,我猜是这样。因为许熊让我别跟着,他说了很绝望的
话对我说,于是我只能掩饰我远超于他的绝望。他说如果不是私自土葬违法,他根本不会管。那样我束手无策。我还想
过把她背在身上,路人问我一句,我就说喝酒喝死的,我找地方埋了。”
2021年8月1日凌晨三点,祝闻哀在江桥家楼下扰民,没把江桥扰醒,倒吵醒了江桥奶奶。江桥奶奶瞪了他一眼,阴阳怪
气地骂了几句,才有些生气地帮他叫人。
听到祝闻哀说带他去买冰棍吃,江桥也骂他有病。
“大半夜你上哪去找!疯了吧祝闻哀。”结果还真给找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夏里的温度数夜间最平易近人,但冰还是化得迅速。他们走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望去,祝闻哀眼里只有灯的颜色,没有
其他了。
路灯在守夜。
江桥这时问许梅怎么回事。
祝闻哀看上去毫不避讳,也没有停顿与犹豫。
说完以后,中间有一段刻意的安静,在黑夜的步伐里很突兀,但纺织娘的作祟与偶尔流过的稀罕的通勤车,让它不那么
明显了。
江桥打破这样的尴尬:“闻哀,沈集岩呢?”
祝闻哀不解。
“你和他说了没?”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告诉沈集岩…这事儿?”
祝闻哀低眸,沉下的睫尾让江桥觉得有什么压在上面。
他看起来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好像没什么要说的。”
“…你别蒙我。你跟沈集岩,是不是有什么——”
“不可能。”祝闻哀不作迟疑,“江桥,你觉得合适么?我跟他。”
江桥盯着他,然后停下脚步,将吃剩的棍棒扔向手边的垃圾桶。他一停,祝闻哀也止步,与他对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合适,和不喜欢,一样么?
室内昏暗,布帘紧闭着,不透光,遮了窗外的昼夜。
祝闻哀睁眼,伸长手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沈集岩的手机,告诉他现在是早晨八点半。
他口腔干,想喝水。祝闻哀掀开一角薄被,拎起脚边的长裤,同时打了个喷嚏。往床上看一眼,没动静。
他喝完水,接了半杯回来轻放在床头,又套了T恤。穿好以后站着愣半天,不知觉腰部摸上的手,沈集岩的下巴抵他的
肩,声音有点低,有点哑,“在想什么。”
“回家,洗澡。”祝闻哀答,前两个字咬得重,好像。
“不能在这洗?”
祝闻哀感觉腰上的力道有些加重了,也是好像。
他摇了摇头,“在哪都能做,但澡要回去洗。”
沈集岩低低地笑了,“在哪都能做?”
“嗯。在哪,跟谁。都行。”
身后的人动作一僵, 连拂过耳侧的气息都受到感染,短暂经过一场机械的流动。
他应该立刻松开自己,但是没有。
一阵沉默,沈集岩问:“怎么了。”
祝闻哀笑着反问,怎么了?
“闻哀。”
“跟我讲。”
祝闻哀皱眉:“是你怎么了,我们不是相互解闷的么?”
沈集岩松了手。
他嗯一声,解释方才的关心与逾越的亲密:“习惯了。”
意思是,和你做了,做多了,搂着顺手。
“嗯,我想也是。”
第二封
夏天太沉了,松快的只有风。
2021年8月1日:
随风去才好。
清晨八时五十九分,我将许梅的钥匙插 进锁孔,她丢钥匙丢惯了,某次拿走我的索性配上五只,四只放在我这,她说我保
管东西比她靠谱。
一分钟之后,我面对卡死在锁孔中的一根金属,叫来了开锁师傅。师傅解释未必是钥匙劣质的原因,也可能门锁老化了。
年久失修的旧楼诸多毛病并不稀奇。
后来师傅取出钥匙时,没下确凿的定论,我也没多问,任由门门锁支撑到再报废的那一日。
折腾二十分钟,九点二十整,我回到家,换鞋之后习惯想去摸那棵残缺的植物,反应过来昨日将它扔了。
我每次都折它的枝,一根又一根,将它苟虐得光秃又丑陋,反正它活不了。
在这里活不了,我救它,恩赐它阳光最充足、土壤最肥沃的地方,它不争气,一折就断。
难怪,许梅留下的东西,没一样好。
钥匙,植物,我。
我没有第一时间清洗身体。其实完事以后沈集岩就给我擦过了,我只是找个理由,做惯性逃犯。
家里没有人。许梅的房间连着厨房,我做饭,吃饭,烧水,喝水,用厨房唯一的窗看楼下时,都必须经过它,没有所谓的
眼不见心不烦。
我的房间极小。一张床,一张书桌,基本没有空余。我要四仰八叉在地板上,借的是许梅的房间,反正房间就和厨房隔着
一道玻璃门, 没什么怪异。
我总不开灯,总盯着天花板那块漏水的角,这不是雨水,是楼上房客渗下来的。没人修,许梅在底下放了个盆便不再理睬,
与对待我的方式如出一辙,除非积累的脏水飘出味道,她再叫我倒掉。
夏天太闷热。我没开空调,空调打上一小会儿也滴水,我嫌麻烦。
我感觉到我淌了汗,与木板紧贴的肌肤一层黏腻, 却没有翻身。
我发了许久的呆,不理屋外的敲门声与来电铃,许梅赊账的那位烟酒店老板娘在楼下催债,还效仿江桥砸玻璃,我一声不
吭。躺到夜里十点十分,终于睡了几回,做了些梦有好有坏,中间掉了几次眼泪。我累得不行,也没数到底几次。
我的梦里,不是许梅就是沈集岩,我梦到许梅就一定会哭。
我醒来的时候满头大汗,睁开眼和闭着没有什么区别,都掉进了一片荒凉的漆黑里。
这个季节在我这不茂盛,他人赞颂的绿色,我说是草根燃尽的灰。
夏又是芜秽的。
怎样复活死去的人,我不如想,怎样复活许梅。
许梅活不了,许梅已经死了。她趴在臭水沟旁边,她的淫 乱放纵、低贱与不自爱,回以她一片肮脏污秽,给她带来周遭的
嘲讽与贬低,带来我为她感到的自卑与难过、困惑与厌恶。
我从心底骂她。但是我顿时发觉了——意识到时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
这个叫祝闻哀的人蕴蓄了极度的龌龊与虚伪。
我缠上沈集岩,三个月前与他约定做发泄工具,冠冕堂皇地满足私欲,又有多不堪。
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我淫 乱,放纵,低贱。
我是第二个许梅。
许梅走了以后,我再也无法生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骨灰埋在哪里。
许梅去过绍兴,她告诉我那里有多美,要是能有机会去一次青海就好了,她不知道她更爱哪个。
我每次远望山群的时候就想,那我去绍兴就好,青海那么远,去不了就算了许梅一定想待在绍兴,那样我就把她的骨灰带
到绍兴,到时候见面再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原来打算青海也去的,看看哪儿更诱人,就把你埋在哪,只是后来发觉就连
绍兴都去不了。
这个小县出不去了,群山包裹得太严密,里面的人苟延残喘,还想逃出去么?
山困住我了。
我想想算了,反正我这么讨厌许梅,许梅丢下我一个人,我在乎的不是“许梅丢下”,而是“我一个人”。
想她复活是一时兴起。
梦到一个人流泪并不一定是想念。
我有意想扔掉生命时,同时猜想了如果呈现的问题是“我该怎么死”的情形。我猜测,回信十人,一半安慰我人生苦短,
生命一程难得;另一半率先冷嘲热讽一番,然后叫我赶紧行动。
我不知道,或许我猜错了。当时我想到的只有这两种可能,而我毫无兴趣知道正确答案,我从来不要知道答案,我在逼
我心里那个回答。
现在它有了:
许梅太孤独了。
不是。
是我孤独。
三日后,8月5日,祝闻哀在公交上,手心的温度发烫,远望,山不动。天好阴郁,雨水如期而至地下了,冲散微渺的一
丝热,在高温的遏抑下燃成一道青烟,再融进从天而降的雨。
雾遮住峰峦,这样一片茫,他从山顶一跃而下,成了雨中、低云吞吐的景,与山间的松林融洽,葬礼一同交给大山底下的
虫。
“闻哀!”
江桥踩着单车路过,与祝闻哀说,明天去绍兴吧。日出恐怕赶不上,还能看看绍兴的落日。后天就是立秋了。
8月5日,13:00
屋门震响。
“你可算敢开门了啊!”房东老婆一双怒目瞪圆, 身后跟着烟酒店的老板娘,谩骂扑面来,“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该死的,你妈是死在楼底下的?这片地方已经传起来啦!都说死人晦气,路过大门有多心慌,你说我的楼该怎么租!
”吼叫吸引其他住客,隔壁的妇女探头出来,掺和热闹,拉着人说别为难小孩儿。
“为难?”一句火上浇油。她逮住不放,拐弯抹角地抱怨:“原来我还念一点情分,看他年纪小,拖房租也不计较,更没
把他轰走。可他瞒我做什么呢,打算瞒几天赖几天?我说了,这地方不留你了,赶紧走吧!”
“欸——”烟酒店老板娘见缝插针,抓紧了祝闻哀,好像生怕他真溜走。“还有拖我的钱。别说我小气,只是哪有白送的理,
那我这生意还做不做啊?走之前必须还干净了。”
“瞎,他哪来的钱补了房租…又还你账。”有人低声说。
扒在门后的小孩倚着门框大声提醒:“大婶儿,你小心祝闻哀的坏脾气!”祝闻哀闻言反而笑了。
他转身回屋,以为他装聋作哑,女人正要恼火,没多久人便出来,衣服换了一身,抬手归还钥匙,四把。
“屋里能卖的都卖了吧,要是还不行,这个也给你。”他伸手。
“真就让他这么走啦?怎么过啊他独自儿一个。”隔壁女人问。
烟酒店老板娘站在一旁:“许梅不是有个弟弟吗。那许熊说是一刀两断,还真能不管他亲侄子不成?”
“这不是我们该操的心。要不你让他白吃白喝?大家都是苦命人,多半个人都养不起啦。”房东老婆又想着二楼住客退租
的事窝火,拿祝闻哀刚递来的手机问这值多少啊。
估价未有结果,手机先响了,她扫一眼,备注:阿岩。
“阿岩,你听见风声了吗。”
身下的声唤醒沈集岩,他的动作放得轻柔。
8月5日午时12:30,沈集岩在电话中说,我想做了。
祝闻哀说好,答应中有疲倦。
——你听见风声了吗。
“什么?”他追着问。
祝闻哀摇摇头,喉间溢出一声喘,再不说话了。
窗外的枝慢慢摆动,阳光酒进重叠的叶,檐前一处景是金色的。
此刻,沈集岩却觉得那金色虚假了,因为他看见祝闻哀饱满的汗水,一颗一颗停留在太阳穴的位置,风一吹就淌,一吹
就淌。
一次后,祝闻哀说累。
空调运作,机械的音融入潮湿的气,不激烈。从始至终都安静,祝闻哀睡着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蝉噪。
沈集岩轻轻地侧身,看着。
我想做了是理由。我们只能用这个理由,才能见面。
“小哀,我是不…要失去你了。”
沈集岩试探性地伸手搂住他,在这个嫌弃燥热与汗水的季节里,动作更轻地将他拥进怀。
是夏天太重了吗。
祝闻哀像是风吹来的。
太阳升起来了,照耀泥里的第一根枝。昨日晚时阴雨,换今早明媚,以浮动的云,饱和的蓝,告别南方一场夏。
江桥守在三楼的窗,叫与喊都迟迟无回应。他预感:糟了。
“祝闻哀!你再不理——我就砸你家了!”
他找了一块重量不小的砖,站上烟酒店运货的三轮车板,用力朝前丢去。
清脆一声,响亮整片巷。玻璃碎片飞溅,分裂在空中,反射层层叠叠的光,
像扑扇的昆虫翅膀,也似破碎的魂。
江桥去找沈集岩。
祝闻哀去哪了。你知道吗?
沈集岩意外,“他告诉我要和你去绍兴。”
江桥愣了,笑着应,对啊,这不是临时变化,没去成。他没和你讲啊?
他说完要走,被沈集岩叫住。
“我们昨天在一起。”他说。
“我原打算等你们从绍兴回来,我与他说,‘小哀,我们在一起吧’。”
江桥的笑凝固在嘴角。
“我又担心他拒绝我。”
“沈集岩。”江桥的声音夹杂了颤,“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呢?”
他沉默,然后低眉,令江桥想起那个凌晨祝闻哀被压抑的睫尾。“我们的关系从欲的发泄开始。我嫌我对他的感情
太炽烈,扰乱他所想要。他未必喜欢。”
“可是——”
江桥盯着他,眼角的红让沈集岩恐惧。
“十七八岁少年的欲,怎么不是来于爱和喜欢呢。”
8月5日,祝闻哀拒绝去绍兴。
一个人走,太孤独,他说。
“你说什么呢,当然是我们一起啊。”
他不应。
“那明早去山上看日出呢?”
他摇头,“不去了。”
“为什么啊?”
“沈集岩说,那是我们的山。”
房东老婆与烟酒店老板娘一阵权衡,祝闻哀的手机丢给收废品的太亏,应该拿到二手店去卖。
老板说要清机,充上电后让她们备份数据,取走手机卡。
两人摆手说不用,没有要紧的,手机号也给你回收了。
老板检查一遍, 说了个能接受的价格,二人再唱双簧往上抬抬,这交易就敲定了。
他让女店员过来拿走手机,等着翻新。机身震动,弹出两条消息。
阿岩:我听见了。
阿岩:你别被吹走。
小县城。无数的山,细软的雨。
“种不活怎么办?”沈集岩问。
夏天的虫鸣比任何时候都聒噪。
“谁说要种活的。你要它活?”
夏天结束了。
原来你是那滚烫夏季里,薄薄一片蝉。
番外
今早醒来,窗外的蝉鸣变得沉弱。树下躺几只干瘪的虫体。立秋一过,属夏的事物便紧随着去。
9月2日
乌云密布,压得旧式老楼颤颤巍巍,不兴光顾。
烟酒小店,露一截臂膀的男人叼根烟,嘴缝里挤出低骂,手中数零碎的钱票。
老板娘媚媚地捧手接,眼神一一飘,正中三楼破碎的窗。窗后立着的人,也直直递来对视,淡似水。
沈集岩一处一处,细细地打量着。来回往复,除墙角那处潮湿生长的霉,再无属于先前住客的痕迹了。
“走得倒也干净。”身后人倚着敞开的门,发出一声嘲。
许熊刚替许梅结一手账单。 要不是被逼着来收拾遗物,还摊不上这一笔。
他跨一步进门,嫌恶。“这地方,一死死两个,也就是房东倒霉。”
沈集岩一言不发,略过他离开。
巷子里,一个挎着小包的男孩站在那,等人。看见沈集岩,表情明显地变化
有茫然,有怀疑。
他伸出手向上指,像指着头顶的楼层,更像指灰闷的天。“真、真的死…”
沈集岩不说话,男孩说。
“早知道一个人的寿命可以这么短,我就不说他坏话了。谁叫他脾气那么坏,不叫人喜欢呢。”
沈集岩俯身,看着他,不解地问:“哪儿坏了。”
“啊?”意外他抓紧这点追问,未有头绪,只将往日印象全盘供出。“他见人不打招呼。不爱笑。阿姨们和他说话他
常不理睬,对谁都不友好。”
“还害你白来一趟。”小孩这回明确地盯楼上,“那天他走之前,让房东阿姨卖掉全部东西了。”
小孩又问:“你要去把它们都找回来吗””
“找来有什么用啊。”沈集岩说。
小孩哦一声,看沈集岩一眼,循着巷口跑远了。
从二手专卖店出来,沈集岩路过一间绿植店, 止了脚步。
几盆盆栽正被搬移。
他拂去肩上的一片雨水,走进绿色的篷檐底下,开口问:“老先生,这盆卖给我吧。”
老板直起身。应是顾客稀少,看见人又惊又喜,将人领进门。
“这几盆太难看啦。养不活,放在外面没人看,前几天让一阵风雨折磨坏了,我都打算扔了呢。”他指里架上的一排,
将要细致介绍来,却让打断。
“我就要这一盆,您看行么?”
语噎一时,老板答应:“行啊。你——要这一盆?”他又指原先方向,仔细确认,扯一条大塑料袋给人包装,压着声念叨。
“为什么啊…买也不挑好看的,摆在眼前都舒心。”
“这棵长得像他。”
细散的土,兜住一片荒,与檐下凄凄的雨。
8月5日。
祝闻哀梦他们第一次见面——
“沈集岩。”
祝闻哀蹲在树下,贴近杂乱的灌木。风吹,枝枝条条挨蹭皮肤,留下粗糙的红痕。
小臂上浮现两个鼓起的包,手心上也有一个。
很痒。
“是你叫我?”头顶灼眼的日光一半交给树丛,一半由面前停住的人承担去了。
祝闻哀抬头,一滴汗经过眉梢。
“我见过你。你像我梦里的人。”
听者送一抹笑,给夏天,也给这个奇怪的少年,配合他一番胡话。
“你拿我寻开心是么。我可听过梦里的人记不清长相。”
“谁知道呢。”祝闻哀挺直腰杆,将人扯下来一些, 肆意地吻了。
车游荡在夜里。
祝闻哀看着窗外发呆,沈集岩问他,他摇头否认,说看的是玻璃。
“玻璃上有什么?”
“山,公路。”
“树叶,路灯,还有我们。”
“你看,这面窗像在放映一部电影。 ”沈集岩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玻璃倒映的影复制着一模一样的动作。车外流淌的背景
如河水。
“你是这部电影的主人公。”
“你呢?”
他看回车窗。
我不是。
沈集岩歪头,枕住脑袋,一阵无声。盯人追问:“你说说看,那时为什么叫我?”
“我说过了。”
“怎么知道名字的?”
“听人叫的,觉得好听就记住了。”
四周都是玻璃山。
看得清县城外一切事物。他向往的景,边际的一片浪涌,鲜绿的树。
唯独,怎么看不到沈集岩呢。
他没有一刻停顿地痛悔。一片透明的包裹在日光下美得盛大,灿烂使人窒息。
失魂落魄,守着山脚。日子一天一天,看看那山已经腻味。
有午后下了场宛若末日来临般瓢泼的大雨,沈集岩忽然来了,全身淋得湿透。
“你怎么来了?”他推开窗,大声问。
“我想你想得快疯了。”沈集岩说,然后用那湿润的手掌,包裹住他。
他那样紧张地抱住他,像抓一缕溜失的尾,在他耳畔,沾满一身雨水告白:“我最最最爱你。”
祝闻哀在沈集岩身下,像一滩融化的绿色泥水。
“沈集岩。”“沈集岩。”“沈集岩。”
一声一声,共三次。
沈集岩,我爱你。
他想想,这句不说了。其实满足。梦里的沈集岩已对他说了情话,他一同携走,往后这六字作山谷里的悼歌。
那处的沈集岩,长长久久,作他的玻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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