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没有声音了。红豆以为他走了，就打开门。赵逾明往里栽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他眼圈有些泛红，白头发更多了，比去年
七月治洪的时候还多。大概最近的这些变故，于他而言，比洪水更残酷，更忧心。以前，红豆看到他长白头发，是多么的心疼
，在灯下给他拔白头发会哭，说你想着国家，也别把自己使坏了，使坏了，我和孩子怎么办呢？现在的老赵，对工作依旧拼命
，依旧极致尽责，他依旧是一个充满理想的人，依旧是一个严肃憔悴的男人，可是，红豆看到他的感觉，跟以前全然不同了。
真奇怪啊。对一个人的感情，可以像汛期的河水，来时汹涌，去时惨淡。一旦泄了洪，什么都不剩，只剩两岸洪水来过的枯败
。有人说，很多夫妻，爱到最后，原告被告。世事荒唐啊，有多少曾经搂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人，最后捅刀子的时候比仇人还
凶恶？夫妻关系，真是最亲密又最脆弱的关系。赵逾明说：“小何，你想分开一段时间，我尊重你，我们都好好想想，以后的
路该怎么走。但是希望你快乐，不要用我的错误惩罚自己。”“那不至于。”红豆淡淡地说。赵逾明说：“你上次说好吃的甜
椒，是在小区东门那家天天超市买的，你说禺山甜椒，老板就知道了。圆圆跟我说，她不喜欢康复中心的于老师，你记得给她
调一下课。还有，圆圆以前送我的画，我放在客厅电视柜左数第二个抽屉了，我想带走，不知道可不可以？”红豆转过头去。
她的眼泪是很突然的，大颗的，猛地砸下来的。但是她语气还是淡淡的：“知道了，你去拿就行了。”她走回书房，关上门。
赵逾明拿了东西，走了。临走前，把圆圆画的一幅四人图放在书房门口。那幅画上，有瘦瘦的爸爸，大眼睛妈妈，高个儿扎马
尾的姐姐，还有像樱桃小丸子那样笑得很开心的小圆圆。柳月说得对，圆圆很会画画，总能捕捉到人物的小细节，然后把小细
节放大，成了画上的显著特征。赵逾明走后，红豆打开门。圆圆竟也跟赵逾明说了于老师的事。圆圆跟红豆说的时候，附上一
句话，这是静悄悄的小秘密。发生了这么多事，在圆圆心里，赵逾明还是可以分享秘密的人，还是无可取代的爸爸。其实红豆
不晓得，满满没了之后，圆圆磕磕巴巴跟赵逾明说过一句话：“爸，爸爸，弟弟不，不见了，你，你别怪妈妈，我，我来爱爸
爸，永远爱。”那一瞬间，赵逾明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的。他郑重地告诉圆圆：“弟弟没有了，不是妈妈的错，是爸爸的错。
”这个跟他缘分很深的小女孩何圆圆，在襁褓中都会对着他笑的何圆圆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到中年，无子无女的赵逾明
都坚信何圆圆是他一生当中唯一的孩子。他是真的坚信。他不赞同大舅哥婚外生子，在意香火的行为。他觉得人的肉身，朝夕
殒灭，过度在意血脉传承是没必要的，很多伟大的人都没有孩子，譬如马一浮、叶企孙，他们没有孩子，却名垂青史，拥有比
血脉更好的传承。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都不会忘记他们，这难道不比血脉传承有意义？他万万没想到，郑红会怀孕，他也成
了无耻之徒当中的一名。真的事情发生到他头上，他做不到他构想的那样决绝。终究是：事推人走，而不是人推事走。其实圆
圆一直都以为赵逾明是她亲爸爸。毕竟，从圆圆几个月大，赵逾明就做了圆圆的老爹，到后来，成了继父。圆圆长到现在，都
没有怀疑过这个事情。但好在，她习惯了爸爸的忙碌，不会因为爸爸不在家而哭闹。圆圆是非常懂事的。红豆再度把保姆调成
全天的。她也给圆圆换了班。去换班的时候，康复中心的人说，圆圆爸爸赵局来了，把圆圆下半年的钱都交完了。接着又说：
呀，做领导的就是心细，反复叮嘱我们，要聆听孩子的需求，还说要提醒圆圆每天多喝水，他平时抽空总来康复中心，担心圆
圆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我们康复中心几百个孩子，很少有爸爸这么心细。说句现实的，有的爸爸，看孩子康复慢，就急
躁，怪妈妈，怪我们康复中心，还有急着生二胎的。圆圆妈妈，你真有福啊！你看，圆圆跟爸爸那么亲，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肯定是爸爸好，才跟爸爸亲啊！康复中心的这些孩子，心里可明白事儿了！红豆点头笑笑：“谢谢。”《红楼梦》里有句话，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对外，是要体面的。现在，康复中心的人都知道圆圆爸爸是领导，又如此在意圆圆，圆圆被父母看重，
是父母的心尖尖，上上下下都对圆圆高看的。不知不觉，到了7月，红豆重新恢复了工作。分居之后，不见到赵逾明，倒还平
静得多。赵逾明去康复中心看圆圆好多次，但是没有联系红豆。也许是近乡情怯，谁知道呢。7月的豫南，雨点子特别大。那
天傍晚，红豆去给圆圆买画笔和纸，下了大雨，她没带伞，门口到停车场还有段距离，她想着，7月的雨下不久，干脆站在屋
檐下等了等。不多时，雨果然停了，红豆走去停车场。有个人从背后忽喇喇拍了她一下。她毕竟是在广州跟齐舟练过一段时间
的人，敏锐度还是在的。她捉住那人的手，反身一拧。那人喊起来：“何红豆，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这么凶啊！”红豆一时
间没认出来眼前的人是谁，直到看到那人手里拿着的车钥匙上挂着的小熊。“孙星？”红豆问。“是我。”被认出来，孙星一
霎时很高兴。又问：“何红豆，你家那老头儿呢？”“什么老头儿？”红豆不解。孙星说：“我上次在一场饭局上碰到你二哥
了，你二哥还跟从前一样，爷们儿！我跟他打听了你的事，他说你跟赵逾明结婚了。”红豆上高中的时候，孙星总缠着她，何
猛曾经找过孙星，警告孙星，别骚扰何红豆。那都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想想真是感慨，那时候红豆和孙星都还是高中生，现
在都三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