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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9章

2024-09-02 09:19  浏览数:104  来源:芝士蛋糕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里以外,
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外
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北头,大人娃娃夹
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片;因
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一点金、田两
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农村的礼教规范:公
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
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
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
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
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
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她们把课
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
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
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
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
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
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为
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
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干杨高虎和
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要抓革命,
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爱人在
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来。但盘盘算算,
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城里,就
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的话,他兴许用不
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
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
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
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
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多少天,他
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
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的那个人确定
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
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肉,
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人,现在
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干杨高虎插嘴说:
“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隔壁窑洞里。
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
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由于板凳
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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