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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无忌·钱——张爱玲

2024-08-20 12:51  浏览数:322  来源:小键人14455421    

不知道「抓周」这风俗是否普及各地。我周岁的时候循例在一只漆盘里拣选一件东西,以卜将来志向所趋。我拿的是钱——好
像是个小金镑吧。我妨姑记得是如此。还有一个女佣坚持说我拿的是笔,不知哪一说比较可靠。但是无论如何,从小似乎我就
很喜欢钱。我母亲非常诧异地发现这一层,一来就摇头道:「他们这一代的人……」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
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面去。因
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和
人家真吃地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在家里过活的时候,衣食无忧,学费、医药费、
娱乐费,全用不着操心,可是自己手里从来没有钱。因为怕小孩买零嘴吃,我们的压岁钱总是放在枕头底下过了年便缴还给父
亲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想到反抗。直到十六岁我没有单独到店里买过东西,没有习惯,也就没有欲望。看了电影出来,像巡捕
房招领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里的汽车夫把我认回去(我没法子找他,因为老是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这是我
回忆中唯一的豪华的感觉。生平第一次赚钱,是在中学时代,画了一张漫画投到英文《大美晚报》上,报馆里给了我五块钱,
我立刻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我母亲怪我不把那张钞票留着做个纪念,可是我不像她那么富于情感。对于我,钱就是钱
,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有些东西我觉得是应当为我所有的,因为我较别人更会享受它,因为它给我无比的喜悦。眠思
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那考虑的工程,于痛苦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
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
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这一年来我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关于职业女性,苏青说过这样的话:「我自己看看,
房间里每一样东西,连一粒钉,也是我自己买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快乐可官呢?」这是至理名言,多回昧几遍,方才觉得其
中的苍凉。又听见一位女士挺着胸脯子说:「我从十七岁起养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岁,没用过一个男人的钱。」仿佛是很
值得自傲的,然而也近于负气吧?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充分享受着自给的快乐的,也许因为我于这还是新鲜的事,我不能够忘
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
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
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
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
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思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
格的试验。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从前的文人是靠着统治阶级吃饭的,现在情形略有
不同,我很高兴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面是买杂志的大众。不是拍大众的马屁的话——大众实在是最可爱的顾主,不那
么反复无常,「天威莫测」;不搭架子,真心待人,为了你的一点好处会记得你到五年十年之久。而且大众是抽象的。如果必
须要一个主人的话。当然情愿要一个抽象的。嫌的钱虽不够用,我也还图了点货,去年听见一个朋友预言说:近年来老是没有
销路的乔琪绒,不久一定要入时了,因为今日的上海,女人的时装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势必向五年前的回忆里去找寻灵感。
于是我省下几百元来买了一件乔琪绒衣料。囤到现在,在市面上看见有乔琪绒出现了,把它送到寄售店里去,却又希望卖不掉
,可以自己留下它。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上街买菜去,大约是带有一种落难公子的浪漫的态度吧?然而最近,一个卖莱的老
头称了菜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我拎着那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己发现
与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兴——好像是一点踏实的进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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