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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阿Q正传》9

2021-06-06 20:35  浏览数:696  来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去了。那时
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
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踰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
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
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
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
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
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
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
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股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家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
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
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你从实招来罢,
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
说。“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
问。“假洋鬼子不准我!”“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什么?……”“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
第二天的上午。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了仍然下了跪。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么?”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
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我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
教他花押。“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地说。“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阿Q要画
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
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阿Q正
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
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
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
把总怄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
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
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
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
的明天的上午了。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么?”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
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阿Q被抬上了
一辆没有篷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
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实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
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
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示众罢了。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
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现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
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
……”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
嗥叫一般的声音来。车子不住地前行,阿Q在喝彩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地看着兵
们背上的洋炮。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彩的人们。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
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
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
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
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救命,……”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
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咷了。
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咷了。从
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履行了遗老的气味。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
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
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一九二一年十二月《晨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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