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阿尔贝.加缪)续3
夜晚过去了。我记得睁过一次眼,看见老人们都蜷缩着身体睡着了,只有一个老人,
下巴放在拄着拐杖的手背上,盯着我,好像在等着我醒来,然后,我就又睡着了。
腰越来越痛,我又醒了。
晨光已经悄悄爬上玻璃顶棚。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老人醒了,咳嗽个没完。
他不停地把痰吐在一块大方格手帕上,每吐一口都像在动手术。
他把其他人都吵醒了,门房说他们该走了。他们站了起来。
守了一夜的灵,搞得他们很不舒服,个个面如死灰。
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出门的时候,一一跟我握手,就好像过去的这一夜虽然我们什么也没说,却增加了我们亲近感似的。
我很累。门房把我带到他的房间,我稍微洗了一下。
我又喝了些牛奶咖啡,味道很棒。
我出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
把马朗戈和大海分隔的那些小山上,天空被染成红色,风从山顶上吹过来,带来了一股咸咸的气味。
是个好天。我好久没有来乡下了,要不是妈妈这件事,散散步该有多好。
我在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等着。
我呼吸着新鲜泥土的气味,不困了。我想到了办公室的同事。
这时候,他们该起来上班了:对我来说,起床上班是一天中最难熬的。
我又想了一下这些事,但房子里的钟声打扰了我。
窗户后面一阵忙乱,然后一切重归平静。
天空中的太阳又高了一些,开始晒得我两脚发热。
门房穿过院子,说院长想见我。
我去了院长办公室,他要我签一些文件。
我见他穿着黑色礼服和条纹裤子。
他拿起电话,转身对我说:“殡仪馆的人几分钟前到了,我让他们该棺材。在这之前,你要不要见你母亲最后一眼?”
我回答说:“不。”他放低声音,在电话里下了命令:“费雅克,告诉那些人,可以盖棺了。”
然后,他告诉我,他会参加葬礼,我谢过他。
他在办公室后面坐下,交叉起两条小短腿。
他告诉我,除了当班的女护士,送葬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养老者一般不允许参加葬礼,只允许守灵。“这是一个人道问题。”他说。
但这次,他允许妈妈的一个老朋友 多玛.贝雷兹 去送葬。
说到这里,院长笑了笑。他说:“你想你能理解。这种友情有一点孩子般的多愁善感,但他和你母亲几乎形影不离,
别人拿他俩开玩笑,说‘贝雷兹有了个未婚妻’。他听了就笑。他俩喜欢这种玩笑,这次,默尔索太太去世,他很难过。
我觉得不该不让他去送葬。不过我遵照我们特邀医生的嘱咐,昨天没让他守灵。”
我俩很久都没说一句话。院长起身,朝办公室窗外望去。
过了一会儿,他说:“马朗戈的神甫已经来了。他来得倒挺早。”
他提醒我,教堂在村里,到那里至少要走三刻钟。
我们下了楼,神甫和两个祭台助手正在屋前等着。
一个助手拿着一只香炉,神甫正弯腰对着他,帮忙调整好香炉上银链条的长短。
我们一过去,神甫就直起腰来。
他称我为“我的儿子”,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他进了屋,我也跟着进去了。
我马上注意到棺材上的螺钉已经拧紧了,屋里有四个黑衣人。
院长告诉我,灵车已经在路旁等着了,神甫此时也开始祈祷。
从那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
那四个人拿着条毯子走到棺材跟前,神甫、助手、院长和我都出了屋。
有个女人正站在门口,我不认识。
院长说:“这是默尔索先生。”女人的名字我没听清,只知道是个护士。
她没有笑,瘦削的长脸朝下低了低。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棺材过去。
我们跟在棺材人后面,离开老人院。大门口,停着灵车。长方形,漆得锃亮,让我想起了文具盒。
旁边站着葬礼司仪,个子矮小,衣着滑稽,还有一个局促不安、表情很不自然的老人。
我意识到这人就是贝雷兹先生。他戴着一顶圆顶宽边软毡帽(棺材经过的时候,他摘掉了帽子),
裤管呈螺旋形堆在脚踝周围,白衬衫的领口很大,黑领带的结打得又太小,看上去不太匹配。
他的嘴唇在长满黑点的鼻子下面抖个不停,两只形状奇怪、松松垮垮、边缘很厚的耳朵从一头漂亮的白发下面探出头来,
血红色的耳朵和苍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吃惊。
葬礼司仪安排好我们各自的位置,神甫走在最前面,后面是灵车,灵车旁边是四个黑衣,灵车后面是我和院长,
最后是护士和贝雷兹先生。
天已大亮。阳光紧逼大地,越来越热。
我不知道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出发。我穿着深色衣服,很热。
矮个子老头,本来已戴上了帽子,这时又摘下来了。
我朝他那边扭扭头,正看他,院长就又开始跟我谈起他来了。
院长说,我母亲和贝雷兹先生常常在傍晚时分,由一个女护士陪着,一直散步到村子里。
我朝四周看乡村风光,看到一排排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小山上,红绿相间的大地上,稀疏散落着一些小房子。
我开始对妈妈有了更多了解,这样的乡下的傍晚肯定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
而今天,步步紧逼的太阳把这片土地烤得直颤动,太阳冷酷无情,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上路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贝雷兹有点儿跛。
灵车一点点加快了速度,老头儿就落在后面了。
有个黑衣人也跟不上车,与我并排着走。
太阳在天空中升得好快,让我吃惊。
我一时注意到,乡下早已是嗡嗡一片了,那是虫子的叫声和草的噼啪声。
汗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流。我没戴帽子,只能用手帕扇风。
殡仪馆的人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此时,他正用右手把帽檐往上推,左手用手帕擦着额头。
我说:“怎么样?”他指指天,不停地说:“太热了。”
我说:“是的。”过了一会儿,
他问我:“棺材里是你母亲吗?”我又说:“是的。”
他又问:“她老吗?”我回答:“很老。”
因为我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纪。
在这以后,他就不说话了。
我转过身去,看到老贝雷兹已经落在我们后面差不多五十米了。
他在拼命朝前赶,手上摇着帽子。
我也看了院长。他派头十足地走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珠,但没有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