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杨绛
近期我才硬朗起来,能独立行走,不再需扶墙摸壁。但是我常常觉得年纪不饶人,我已力不从心。
我家的阿姨是钟点工。她在我家已做了十多年,因家境渐渐宽裕,她辞去别人家的工作,单做我一家。
我信任她,把铁门的钥匙也分一个给她拴在腰里。我们住医院,阿圆到学校上课,家里没人,她照样来我家工作。
她看情况,间日来或每日来,我都随她。这天她来干完活儿就走了。我焖了饭,捂在暖窝里;
切好菜,等锺书回来了下锅炒;汤也炖好了,捂着。
等待是很烦心的。我叫自己别等,且埋头做我的工作。可是,说不等,却是急切的等,书也看不进,一个人在家团团转。
快两点了,锺书还没回来。我舀了半碗汤,泡两勺饭,胡乱吃下,躺着胡思乱想。
想着想着,忽然动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怎么能让锺书坐上一辆不知来路的汽车,开往不知哪里去呢?
阿圆老晚才回家。我没吃晚饭,也忘了做。阿姨买来大块嫩牛肉,阿圆会烤,我不会。
我想用小火炖一锅好汤,做个罗宋汤,他们两个都爱吃。可是我直在焦虑,什么都忘了,只等阿圆回来为我解惑。
我自己饭量小,又没胃口,锺书老来食量也小,阿圆不在家的日子,我们做晚饭只图省事,吃得很简便。
阿圆在家吃晚饭,我只稍稍增加些分量。她劳累一天,回家备课、改卷子,总忙到夜深,常说:“妈妈,我饿饭。
”我心里抱歉,记着为她做丰盛的晚饭。可是这一年来,我病病歪歪,全靠阿圆费尽心思,也破费工夫,为我们
我这一整天只顾折腾自己,连晚饭都没做。准备午饭用的一点蔬菜、
几片平菇、几片薄薄的里脊是不经饱的。
那小锅的饭已经让我吃掉半碗了,阿圆又得饿饭。而且她还得为妈妈讲许多道理,叫妈妈别胡思乱想,自惊自扰。
她说:“山上开会说不定要三天。”
“住哪儿呢?毛巾、牙刷都没带。”
她说:“招待的地方都会有的。”还打趣说:“妈妈要报派出所吗?”
我真想报派出所,可是怎么报呢?
阿圆给我愁得也没好生吃晚饭。她明天不必到学校去,可是她有改不完的卷子,备不完的功课。
晚上我假装睡了,至少让阿圆能安静工作。好在明天有她在身边,我心上有依傍。可是我一夜没睡。
早起我们俩同做早饭,早饭后她叫我出去散步。我一个人不愿意散步。
她洗碗,我烧开水,灌满一个个暖瓶。这向例是锺书的事。我定不下心,只顾发呆,满屋子乱转。电话铃响我也没听到。
电话是阿圆接的。她高兴地喊:“爸爸!!”
我赶紧过来站在旁边。
她说:“嗯……嗯……嗯……嗯……嗯。”都是“嗯”。然后挂上电话。
我着急地问:“怎么说?”
她只对我摆手,忙忙地抢过一片纸,在上面忙忙地写,来不及地写,写的字像天书。
她说:“爸爸有了!我办事去。”她两个手指点着太阳穴说:“别让我混忘了,回来再讲。”
她忙忙地挂着个皮包出门,临走说:“娘,放心。也许我赶不及回来吃饭,别等我,你先吃。”
幸亏是阿圆接的电话,她能记。我使劲儿叫自己放心,只是放不下。
我不再胡思乱想,只一门心思等阿圆回来,干脆丢开工作,专心做一顿好饭。
我退休前曾对他们许过愿。我说:“等我退休了,我补课,我还债,给你们一顿一顿烧好吃的菜。
”我大半辈子只在抱歉,觉得自己对家务事潦草塞责,没有尽心尽力。他们两个都笑说:“算了吧!”阿圆不客气说,“
妈妈的刀工就不行,见了快刀子先害怕,又性急,不耐烦等火候。
”锺书说:“为什么就该你做菜呢?你退了,能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