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妇艳
欢写《三妇艳》的,是著名的陈后主。别人写的《三妇艳》,妇人或画眉或浣纱或裁衣,唯有陈后主胆子大,开笔敢写“小妇
正横陈,含娇情未吐”,亡国罪行又多一件。爱写《三妇艳》的陈后主亡了国,人们要怪罪的是和他一起在井里的贵妃张丽华
。陈叔宝没有死,倒把张丽华砍了头,由此可见,艳丽的女人,总是容易遭人妒忌,引来风言风语——何况还是三个。今天故
事的主人公,正是七十年前上海滩的三个女人:陆小曼、周鍊霞和陈小翠。她们都是上海中国画院的女画家,都有着各自风格
的美丽,也都因为美丽而成为当时的话题人物。她们会如何处理这些对于美人的诘难,她们将怎样回答舆论对于美丽女人的规
范,这些故事虽然早已画下句号,但我依旧想讲给你们听。又是下午三点半,上海所有的时钟仿佛都失效了。外滩威斯敏斯特
响半阕,大自鸣钟叮当当,没人听见,也没人关心,大家失去了听觉,取而代之的是嗅觉和味觉——确切地说,是下午茶的味
道。洋房公馆。墨绿色丝绒窗帘慵懒地靠在金铜挂钩上,阳光像顽皮的孩子,闪耀着麻将桌上的一只只钻石戒指。红色漆盘呈
上来八只描金小碗,四客绉纱小馄饨星星麻油金点点小葱翠,四客黑洋酥汤团在酒酿汤里浮浮沉沉,氤氲着温暖的暧昧。红蔻
丹手指头轻轻一拨,象牙麻将轰隆隆玉山颓倒,停了停了,今朝张太太格牌实在忒好,吃客点心大家调调手风。四川路书场。
墨竹折扇啪嗒一收,杨乃武小白菜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紧要处戛然而止。琵琶横卧,台上人拱一拱手,台下人兀自叹息,热
手巾上来揩揩面孔,这才回了半晌神。口袋里摸几枚铜钿,包袱里一只碗,小伙计心领神会接过,出门右转,到桥堍上,远远
见硕大的平底铁锅,腾腾热气,嗞啦啦响。师傅一手持大锅转圈,暗油流动,一手抓把白芝麻,正是生煎出锅时,脚下不由紧
了两步。师傅瞅一眼,小把戏,来得蛮是时候,等一歇,牛肉汤在滚。店堂间一口大锅,暗黄色咖喱味,咕嘟咕嘟。菜刀寒光
凛凛,牛肉在案板上片片如纸薄,纹路一圈圈,近透明。小伙计摒不牢,偷捻一片进嘴巴,飞奔而去。断命小鬼馋佬胚,明朝
敲死侬只头。1954年。这是上海开埠第一百一十一年。这一年,西郊公园对外开放,文化局接管大世界游乐场,龙华塔打
算修复到宋塔形制,但对于上海人来说,这一年秋天大概也和过去二十年来任何一个秋天没有什么两样,就如同此刻,下午三
点半,全上海都处于下午茶时间。麦尔斯咖啡馆(原东海咖啡馆)外。梧桐叶铺满地,高跟鞋踩在上面,有细碎幽微的声音,
没人听得见。屋子里,新一炉法式十字面包热气烘烘地出炉,穿过人声鼎沸的圆桌,静静等待着的是桌上瓷碟子里乳色的白脱
球。角落里的小圆桌,镂空钩花台布,两个女人坐着。背对着我们的女人着洒金小袄,头发新烫,侍者端上咖啡,忍不住看一
眼,只一眼,似张君瑞初见崔莺莺,惊鸿一瞥。对面灰裙女人见状,微微一笑,似乎看惯如此场面。女人之间,本来最怕样貌
比较,灰裙女人却不介意,她戴着眼镜,行动举止,庄严宝相,唯独看洒金袄女人是温柔的,仿佛她说什么、做什么,自有她
的道理。就像此时,她开口问:“晚苹还不曾有信?”洒金袄女人却像没听到一样,切一角柠檬攀送入口中,略皱眉道:“东
海调只名字,我以为换汤不换药,怎么最近柠檬攀上的蛋白,简直甜到发腻。”灰裙女人叫陈小翠,感受到柠檬攀变化的女人
叫周鍊霞,在1954年的秋天,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全部放在眼面前那客酥皮点心的滋味上,却浑然不觉全上海文艺界的直
觉,都放在她的身上。一陈小翠口中的晚苹姓徐,是周鍊霞的丈夫。晚苹和鍊霞,是上海滩多少红男绿女的榜样,一言以蔽之
,摩登夫妇。晚苹爱跳舞,爱摄影,《良友》《玲珑》上多有佳作,署名“绿芙”,所拍摄倩影,多半都是太太,灯下的太太
,柳畔的太太,婴儿肥的太太,湘君瘦的太太——在晚苹的镜头里,太太绝对是自家的好。要做周鍊霞的丈夫,却需要有一颗
强大的心脏,因为周鍊霞的绯闻,如同上海滩的柳絮,风吹遍地,绿遍池塘草。抗战时期,徐晚苹去了重庆。人们立刻传说,
不得了,周鍊霞纵马归山,新添多少男朋友。连苏青这样的“豪放派作家”和周鍊霞一起参加活动,都要特意留下来等周鍊霞
演讲完,无他,要看看她“艳名”究竟如何。抗战事起,徐为电报局职员,随匪帮去重庆,她独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际。时上
海,有小报五六家之多,几乎无日不刊登伊艳闻轶事,一致公尊之曰:师娘。……胜利后其夫晚回家了,忽见多一儿子,五岁
了。因告之曰:离家八年,这五岁小孩,本人不认账的。她云:你放心,自有人认账的。——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