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 第一章 04
朱红鳞皮,实如凝脂,味道着实不错,只是极易腐坏。
历年进贡来长安的,要么用盐腌渍,要么晾晒成干,还有一种比较昂贵的办法,用未稀释的原蜜浸渍,再用蜂蜡外封,
谓之“荔枝煎”,只有达官贵人才吃得起。以内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够了。
其实对这桩差事,李善德还是稍微有些疑惑。
按说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调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口味贡库,专藏各地风味食材;就算没有,
也可以派宫市使去东市采买,东市实在无货,一纸诏书发给岭南朝集使,让当地作为贡物送来便是。
按道理,这么个肥差,怎么也轮不着上林署这么一个冷衙门来推荐人选。
李善德的酒劲已消退不少,意识到这件事颇为蹊跷。这么大的便宜,别人凭什么白白给你?
说不定是因为时间苛刻,难以办理。想到这里,他急忙展开敕牒,去查看程限。
朝廷的每一份文书,里面都会规定一个程限,如果办事逾期,要受惩罚。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份敕牒上的程限是天宝十四载六月一日,距今还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不算宽松,也不是很紧。无论是去岭南还是蜀地,都来得及。
李善德松了口气,决定先不去考虑那么多,先把荔枝煎买到手再说。
上林署管着城外的苑林园庄,所以他认识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们打听一下。
就算京城没有库存,在洛阳、扬州等地一定会有。实在不行,拜托岭南那边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
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从五月开始,勉强赶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筹和毛笔,计算起从岭南送荔枝煎到长安的成本,怎样运送才最为快捷且便宜。
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摇摇头,穷酸病又犯了不是?这是给圣人办事,不是给自己买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计较这些小数。
他勾勾画画了很久,忽然听到皇城城门上有鼓声“咚咚”响起。
长安规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须留在坊内,否则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长寿坊,距离有点远,得早点动身。
李善德收拾好东西,一样样挂在腰带上,犹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
差遣使职没有品级,自然也就没有告身,这份敕牒,便是他的凭证,最好随身携带。
在鼓声之中,他离开皇城,沿着大路朝自己家赶去,路上的车马行人行色匆匆,都想早一点赶到落脚的地方。
李善德看着那些风尘仆仆的客人的模样,内心涌起一点骄傲。他们只有旅店、寺庙可以慌张投宿,而自己马上就有宅可归了。
他骄矜地扬起下巴,迈开步子,却不妨被一道深深的车辙绊倒,整个人啪嚓一下摔在地上。
李善德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连黑幞头都摔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那份文牒。
他吓得顾不得捡幞头,先扑过去把敕牒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发现一张小纸片从纸卷里飘出来。
李善德拿起来一看,这纸片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和敕牒用纸一样是黄藤质地,上头写了个“煎”字。
这是书办常见之物,名叫“贴黄”。书吏在撰写文牒时难免错写漏写,便剪出一小块同色同质的纸片,
贴在错谬处,比雌黄更为便当。不过按说贴黄之后,需要押缝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这张贴黄上没有印章痕迹呢?
李善德想到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个什么字。
可这一眼看去,他却如被雷劈,那居然是个“鲜”字!
“荔枝鲜”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可不啻天壤。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有下巴上的胡须猛烈地抖动起来。有路过的巡吏发现这位青袍官员有异,
过来询问,可他的声音李善德听在耳中,却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
鼓声依旧有节奏地响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转向巡吏,吓得巡吏朝后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直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惶惑、涣散、惊恐……就算是吴道子也未必能摹画出来。
巡吏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突然看到这位官员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躯,放开步子,突然加速,疯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
巡吏大伟感慨,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委实难得。
李善德一口气跑回皇城,此时鼓声已经敲了四百多下,距离夜禁已不远。
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正见刘署令与同僚说笑着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