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紫薇
少有别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谓别花人,未之见也。鲍溶作《仙檀花诗》寄袁德师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
别’之句,岂谓是邪?”这里所说的“别”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别”紫薇花的,他写过至少三首关于紫薇的诗。《韵
语阳秋》云:白乐天作中书舍人,入直西省,对紫薇花而有咏曰:“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
薇花对紫薇郎。”后又云:“紫薇花对紫薇翁,名目虽同貌不同”,则此花之珍艳可知矣。爪其本则枝叶俱动,俗谓之“不耐
痒花”。自五月开至九月尚浪漫,俗又谓之“百日红”。唐人赋咏,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圣俞时注意此花。一诗赠韩子华
,则曰“薄肤痒不胜轻爪,嫩干生宜近禁庐”;一诗赠王景彝,则曰“薄薄嫩肤搔鸟爪,离离碎叶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痒事
,而未有及百日红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诗,其一云:“雅当翻药地,繁极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犹繁。”似有百
日红之意,可见当时此花之盛。省吏相传,咸平中,李昌武自别墅移植于此。晏元献常作赋题于省中,所谓“得自羊墅,来于
召园,有昔日之绛老,无当时之仲文”是也。对于年轻的读者,需要作一点解释,“紫薇花对紫薇郎”是什么意思。紫薇郎亦
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书侍郎,故自称紫微郎。中书侍郎是要到宫里值班的,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不免有些寂寞,但是这
样不是一般人所能谋得到的差事,诗里又透着几分得意。“紫薇花对紫薇郎”,使人觉得有点罗曼蒂克,其实没有。不过你要
是有一点罗曼蒂克的联想,也可以。石涛和尚画过一幅紫薇花,题的就是白居易这首诗。紫薇颜色很娇,画面很美,更易使人
产生这是一首情诗的错觉。从《韵语阳秋》的记载,我们可以知道两件事。一是“爪其本则枝叶俱动”。紫薇的树干的外皮易
脱落,露出里面的“嫩肤”,嫩肤上留下外皮脱落后留下的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云斑。用指甲搔搔树干的嫩肤,确实是会
枝叶俱动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痒花”。现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痒痒树”或“痒痒树”。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好像没有人解释
过。二是花期甚长。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说它“繁极曝衣天”,白居易说它“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但是它
“花至七夕犹繁”。我甚至在飘着小雪的天气,还看见一棵紫薇花依然开着仅有的一穗红花!我家的后园有一棵紫薇。这棵紫
薇有年头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过屋檐。一到放暑假,它开起花来,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微皱
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一个枝子上
有很多朵花。一棵树上有数不清的枝子。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
起乱嚷嚷。在乱哄哄的繁花之间还有很多赶来凑热闹的黑蜂。这种蜂不是普通的蜜蜂,个儿很大,有指头顶那样大,黑的,就
是齐白石爱画的那种。我到现在还叫不出这是什么蜂。这种大黑蜂分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须,这一穗花就叫
它压得沉了下来。它起翅飞去,花穗才挣回原处,还得哆嗦两下。大黑蜂不像马蜂那样会做窠。它们也不像马蜂一样的群居,
是单个生活的。在人家屋檐的椽子下面钻一个圆洞,这就是它的家。我常常看见一个大黑蜂飞回来了,一收翅膀,钻进圆洞,
就赶紧用一根细细的帐杆竹子捅进圆洞,来回地拧,它就在洞里嗯嗯地叫。我把竹竿一拨,啪的一声,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赶
紧把它捉起来,放进一个玻璃瓶里,盖上盖——瓶盖上用洋钉凿了几个窟窿。瓶子里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没有受伤,它只
是摔晕过去了。过了一会,它缓醒过来了,就在花瓣之间乱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强,能活几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里待熟了,
放它出去,它再飞回来。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它仰面朝天,死了。紫薇原产于中国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诗云:“浔阳官舍双高
树,兴善僧庭一大丛。何似苏州安置处,花堂栏下月明中。”这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长安。北京过去
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识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种植,到处都是。街心花园几乎都有。选择这种花木来美化城市环境是很
有道理的,因为它花繁盛,颜色多(多为胭脂红,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长。但是似乎生长得很慢。密云水库大坝下的通
道两侧,隔不远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云开一次会,年年到坝下散步,都看到这些紫薇。看了四年,它们好像还是
那样大。比起北京雨后春笋一样耸立起来的高楼,北京的花木的生长就显得更慢。因此,对花木要加倍爱惜。一九八七年二月
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