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状闪电——刘慈欣——第二章,异象之一(一)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摸索着开了锁推门进去,开灯后看到了那熟悉的一切。
那张曾经在那个雷雨之夜放过生日蛋糕的桌子扔摆在屋正中,那三把椅子也扔在桌边放着,仿佛我昨天才离开。
我在沙发上疲劳地坐下来,打量着自己的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那种感觉开始很模糊,
然后就越来越明显,好像迷雾的航程中时隐时现的暗礁,让我不得不正视它,终于,
我找到了这感觉的源泉:
仿佛昨天才离开。
我仔细看着桌面,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但相对于我离去的这两年时间,这灰尘确实太薄了些。
我一脸的汗水和尘水,就走进卫生间洗脸。
打开灯后,我看到了镜子中清晰的自己,是的,太清晰了,镜子不应该这么干净的。
清楚的记得小学时的一个暑假,我和父母一起外出旅游,只走了一个星期,
回来后我就用手指在镜面的灰尘上画出一个小人来,
现在我又用手指在镜面上画了几下,什么都没画出来。
我拧开水龙头,关了两年的铁管龙头,流出的应该是充满铁锈的浑水,但现在流出的水十分清亮。
洗完脸回到客厅,我又注意到另外一件事,两年前我最后离开时,关门前匆匆看了屋内一眼,怕忘了什么,
看到桌上放着我的一个玻璃杯,就想回去把杯子倒扣过来以免落进灰尘,
但肩上背着行包,再进门有些费劲,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
但现在,桌上的杯子是倒扣着的!
这时,邻居看见灯光走了进来,都向我说起对一名上大学的孤儿该说的亲切温暖的话,
并许诺为我代办房屋出租的事宜,如果将来毕业后不能回来,还负责为我将这套房卖个好价钱。
“这里的环境好像比我走时干净了许多。”谈到这两年的变化时,我随口说了一句。
“干净了?你什么眼神啊!靠酒厂那边的那个火电厂在去年投产发电了,现在的烟尘比你走时多了一倍!
嘿,现在还有能变干净的地方?”
我看着那只有薄薄一层灰尘的桌面,没说什么,但当他们告辞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中是否谁有我家的钥匙。
邻居们惊奇地相互看着,都肯定说没有,我相信他们,因为家门共有五把钥匙,现在完好的还剩下三把,
我两年前离开时都带走了,有一把现在我带着,另外两把留在我远方的大学宿舍中。
邻居们走后,我又检查了所有的窗户,都牢牢地关着,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还有另外两把家门钥匙,是我父母带着的,但是,在那个夜里,它们都被融化了。
我不可能忘记自己是怎样从父母的骨灰堆里找到那两块不规则的金属,那是熔化后又凝结的两串钥匙,
它们现在也放在我那千里之外的宿舍中,作为对那种不可思议的能量的纪念。
我坐了一会,开始收拾东西,这些东西是在房间出租后准备寄存在别处或带走的。
我首先收拾的是父亲的那些水彩画,它们是这个房间里为数不多的我真正想保留的东西。
我首先把墙上挂着的那几幅取下来,接着取出放在柜子中的,我尽可能地把所有的画都找出来,把它们一起装进纸箱。
最后看到书架的底层还有一幅,由于它画面朝下放着,所以刚才没注意到。
把这幅画放进箱子之前,我瞟了一眼画面,目光立刻被盯死在上面。
这是一幅风景画,画的是我家门口看到的景物,这周围的景色平淡乏味,几幢灰暗的四层楼房,几排白杨,
因落满灰尘而显得没什么生气……作为一名三流业余画家的父亲是很懒的,
他很少外出写生,只是乐此不疲地画着周围这些灰蒙蒙的景色,还说什么没有平淡的景色,只有平庸的画家。
而他就是一个这样的画家,这些平淡的景色经过他那没有灵气的画笔的临摹,更添了一层呆板,倒真是这灰暗的
北方城市日常生活的写照。
我现在手里拿着的就是这样一幅画,与箱子里许多张类似的画一样。没什么特别引人之处。
但我注意到画里有一样东西,那是一座水塔,与周围的旧楼相比它的色彩稍微艳丽了一些,像一朵高大的喇叭花。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面,那座水塔确实存在,
我抬头看看窗外,看见它那高大的塔身在城市的灯光前呈一个漆黑的剪影。
只是,这座水塔是在我考上大学之后才建成的,我两年前离开时,塔身只在脚手架中建了一半。
我浑身颤抖一下,手中的画掉在地上。
在这盛夏之夜,似乎有一些寒气充满了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