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
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
里有鬼似的。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 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
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 “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
”,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 徒列
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
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 “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
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 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
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 很相混,也顾不得
了。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
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 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
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
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阿Q不
开口。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
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一着左颊,
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 大约未必姓
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
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 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仔细想:
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 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
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 一定是阿
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
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 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
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 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
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 了“洋字”,照
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
法呢。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
”,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
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
于通人。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
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以上可以算是序。第二章 优胜记略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
连他先前的“行状”⒃也渺茫。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而阿Q
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阿Q没有家,住
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
在临时主人的家 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
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 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
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
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赵太爷钱太爷 大受居民
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几
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 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
”,城里人却叫“条凳”,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 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
: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
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
癞疮 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
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 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
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 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
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
报复的话来:“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
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
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
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
笑的人们,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阿Q,这不是儿子
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
——还不放么?”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
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 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
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⒆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 呢!?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
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
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青龙四百!”“咳……开……
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
,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
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
又成了叠。他兴高采烈得非常:“天门两块!”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
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 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他如
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很白很亮的
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
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
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
,——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他睡着了。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
出了名。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
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
人一等了。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
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 三,向来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于
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但他既然错,为 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这可难
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否则,也如孔庙
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有一年的
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这王胡,又癞又
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 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
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 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
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阿Q也脱一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
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
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
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
吐一口唾沫,说:“这一毛一虫!”“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
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谁认便骂谁
!”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
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于阿Q跌
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
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
,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
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 他回到家里来,
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
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 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
,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
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这“假洋鬼子”近来了。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
,这回因为正气忿,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
大蹋步走了过来。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一抽一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似乎确凿打在
自己头上了。“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拍!拍拍!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
。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
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
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他迎上去,
大声的吐一口唾沫:“咳,呸!”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
,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酒店里的人一大笑了。
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酒店里的人一大笑了。阿
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
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这断子绝孙的阿Q
!”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
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 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
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
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
他有些异样。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
拇指和 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
脸上磨得滑腻了?……“断子绝孙的阿Q!”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
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所以他那思想,其
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女人,女人!……”他想。“……和尚动得……女人,女
人!……女人!”他又想。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
些飘飘然;“女……”他想。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
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
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一女之大防”㈠却历来非常
严;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 气。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
,一定想引一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 视,或者大声说几句
“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
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 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
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一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
并不 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女……”阿Q想。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一诱野男人”的女人
,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哦,这
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一吃完 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
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
Q 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
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我们的少奶
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女人……”阿Q想。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我和你
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一刹时中很寂然。“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一抖,大叫着往外
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
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
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你反了,……你这……”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
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
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
外 深。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
手去舂米。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 手脱一衣服。脱一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
,便即寻声走出去了。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
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
自己房里想……”“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邹七嫂也从旁说。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
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 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他翻身
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 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
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一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
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
文,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
赔罪。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
。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 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
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第五章 生计问题阿
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陽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
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陽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
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 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
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一姐模样 来了。这娼妇们……”但他更觉得世上有
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
清多少日,但确 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只是
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 常“妈妈的”的事情。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
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
摇手道:“没有没有!你出去!”阿Q愈觉得稀奇了。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
些蹊跷在里面了。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 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
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 候,忽然将手一
扬,唱道:“我手执钢鞭将你打!……”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
,小D也站住了。“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这谦逊反使阿Q更
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
子,阿Q便也将 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又瘦又
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 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
于半点钟之久了。“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
动。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大约半点钟,——未庄
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 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
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都挤出人丛去。“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妈妈的,记着罢……”
小D也回过头来说。这一场“龙一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
来叫他做短工。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
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 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
。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 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
。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
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村外多
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一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
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
土墙里是菜园。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 掉,阿Q的
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靠西墙是
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 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
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
,又即缩回 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
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 了。“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
阿唷,阿弥陀佛!……”“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现在……这不是?”老尼姑指着他的
衣兜。“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一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
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 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
,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阿Q怕尼姑又放
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现。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
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在未庄再看见阿
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
上城,大抵早就兴 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
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 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
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
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 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
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 也宁敬
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柜,
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凝 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豁,阿Q,你回来了!”“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上城去了!”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
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
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
。这也不 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
,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 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
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
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 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
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㈦,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
鬼子,只要放在城 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你们可看见过
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一党一。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
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嚓!”王
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
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
了。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
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 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
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 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
㈧。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 经
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
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
和 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
。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
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
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
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太爷
!”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
。“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
买了些,……”“总该还有一点罢。”“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那么,明天
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
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
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
,于是 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
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 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㈨,非常之以为然,
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
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 了,取
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
然还不敢来放肆,却很有远避的 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只有
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
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 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
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 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
“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㈩。第七章 革命宣统
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这船从黑魆魆中
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
爷的船!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
说,革命一党一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 逃难了。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举人老爷想来寄存
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 的情谊,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
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
折亲”。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于革命一党一,有的说是便
在这一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一党一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
杀掉革命一党一。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一党一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 一向是“深恶而痛
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一女的慌张的神
情,也使阿Q更快意。“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一党一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
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一党一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
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得得,锵锵!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悔不
该,呀呀呀……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
。阿Q没有见,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