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华荣:柿炒面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虽然没有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但打记事起吃饱饭简直是一种奢望,吃饱好饭则是
梦想,常常盼望着哪家亲戚办事,好提前一天开始留肚,第二天饱饱吃上一顿。
柿子在那个年代成了好东西。每到进入霜降时令,开始下柿子,队里把柿子分成三类。第一类是没有毛病的上好柿子,分到
农户用作做出口柿饼,二类是有毛病但还算完整的,则按人口分下去用来自个吃,三类则是破损严重的,分到家里做成柿疙
瘩。
头类的肯定不能动,给人家做成出口柿饼。分到家里的二类柿子首先要留下一筐,待动态你吃软柿子和过年炸柿丸子、柿角
叶,然后大部分用做柿炒面。
柿炒面是要等柿子软透才能做的。分下来趁柿子还硬时就用秸秆扎成捆围在房顶坡上晒。秋天打谷时,先是把谷穗切下来晒
干后再场上用牲口碾,然后扬场,秕谷及谷糠随风落到一边,女人们用扫帚扫出场边,再过上一次筛选飘出来的叫优糠。说
它优是因为里面有可能还有秕谷,只要有秕谷就算粮食。其实经过两次筛选也没有什么内容了,知识人们的一种想象罢了。
这样就把所谓的优糠按人口分到社员家里,每家把它当作宝一样放到雨淋不着的地方堆起来,盖好,等柿子。
一般蹅柿糠都要等星期天,孩子在家,一是可以搭把手,二来不用顾及上学做饭。这时候,就把优糠挖出来,将里面的杂物,
比如树叶、玉米须等拣去,放在一个预先准备好的半大缸里,再将柿子从房上请下来。为什么是请呢?因为此时已经软了,
不能耍性随意拿,起码得稳当些,否则就会粘在手上,流在身上。然后倒进缸里,开始用稻菜谷垛蹈。在那个无知极度贫困
得时代,一个直径十七八公分、厚二十公分得木桩安一个一米左右得木把,用来做酸菜时蹈瓷实的玩意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
的,一条街顶多也只有一半个。蹅柿糠的时间一般也都差不多。借蹈菜谷垛也成了难事,有时实在借不上就用擀面杖来蹈。
记得有一年父亲去挑水时捡回一个小孩子玩的小车轮子(其实就是一截中间有眼的小木头),直径约只有15公分,只有五公
分厚,父亲放下水桶找了一个木棍,稍微用斧砍了几下做了一个蹈菜谷垛。虽没有人家专业做的好,但总比擀面杖要强的多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高兴的说,咱再也不用为借蹈菜谷垛犯愁了,后来邻居来我家借过呢。
蹈菜谷垛的用处就是要把软柿子和糠搅拌均匀,让柿子和糠沾在一起。之后再把和好的柿糠用盆从缸里挖出来端到房坡捏成
窝窝状放在瓦棱上。一拨一拨来做。我们只管把柿子扔到缸里,此时我们总要问柿盖扔不扔,母亲说不要扔,盖也甜。父亲
则说柿炒面没有柿盖子就要上火,冬天容易感冒、咳嗽。长大后在一次闲聊时说起了柿炒面,父亲说,唉,那个时候没吃的
是舍不得把盖扔了呀。
在缸边蹅柿子,我们开始是觉得好玩,踩在板凳上用力往下蹈,不用几下手就开始发麻了,那只好去糠堆里拣杂物。
整个冬天,在村外远远看着家家户户的房子上都摆满了柿糠,红哇哇的一片连着一片,成为一道风景。其实这道风景可是那
个年代人们的生存保障。
弹弓,在我们小时候每个男孩手里至少有一个,不仅仅是因为男孩喜欢玩,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打鸟鸦。柿糠在房上,飞鸟
也经常光顾。弹弓则是赶鸟的好工具,不过常常因为打了瓦而挨骂。
那时最担心的则是捏好柿糠就下雨或下雪,如果成形了还好一些,收拾到一块用东西盖好完事,如果刚摆上就下雨雪可就坏
事了,面积大无法盖,和了再捏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在房屋上风干一两天就不要紧了。
一晒就快进腊月了,然后就开始焙柿糠,柿子不容易干,不干就不能碾成面,就需要焙。培柿糠需要在躺人的土炕上焙,这
确实是件恼人的事。先是把炕上铺的谷杆草去掉,扫干净,然后把柿糠从房顶上取下来摊在炕上,再把席子铺在柿糠上放回
毛毡,晚上我们就谁在上面。焙柿糠差不多需要一周时间,那才叫个难熬。那时睡的全是土炕,炕下面还有一个做饭过火的
火腔,为了给柿糠加温,那就只有给灶台里烧火。在七十年代前后,一般不烧煤,常年烧柴,可都去割柴,哪有那么多的柴
。一到秋天,我们就都去耙叶子,核桃叶、柿叶、玉茭叶、豆叶,只要能燃烧的就全要,在院子里堆上一大堆,像小山一样
。可以烧到春天。在焙柿糠时就要加紧烧,隔着十公分厚用麦秸和泥土做成的水坯,在下面要烧得几乎到糊得程度可想那温
度该有多高。之所以叫柿炒面其实并不同于在锅里炒,而是焙,但要把焙达到炒得效果。晚上睡觉就成了问题:干燥、急热
。实在让人受不了,简直就是煎熬。半夜醒来总要埋怨母亲,开始母亲就是哄,要么往边上靠靠,将就两三天吧,哪年不是
这样,谁家不是个这,不炕柿糠吃啥,就凭那点粮食早饿死了。可是我们哪管那么多,一直在嘟囔。母亲发火了:“谁嫌热就
去外面睡,院里凉快!”,我们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我们家有一盘石碾,块大,把囫囵柿糠摊到碾上,那喳喳的声响至今还在耳畔。一天下来,柿子与糠通过箩筛彻底地融为了
一体,一个是树上的果实一个是地上得废弃物,非常融洽地生成了一种新的物质叫柿炒面。
柿炒面得最大特点是,碾好装在缸里后不用多久便结成一块,吃的时候需要用铲子铲,否则拿不开,也因于此过夏天的时候
虫子只能在表面钻薄薄的一层,一般不受潮放上好多年。
门口一位邻居老太太说,民国九年,她们家就是两缸柿炒面和一缸酸菜救了她们家,没有饿死人。
我们很幸运,虽吃不饱吃不好,但也没有到了饿死人得地步。那些岁月,一到秋后场了底地光,各家各户一天就成了两顿饭,
早晨一顿晚上一顿,中午就省了。大人们说,天短,两顿就足够了。学校为了配合家长,中午12点放学1点上课,孩子们回
到家里一般没有饭,偶尔早晨剩下得一点点胡萝卜汤也只有一半碗,一家都是兄弟姊妹好几个只有最小的可以享受这个待遇
。多数得孩子们就是吃柿炒面。用铲子铲上半碗用暖壶里得热水一拌就是一顿饭。为什么是半碗而不是一碗呢?母亲说,一
会儿天就黑了,吃那么多是浪费。有的同学干脆拿上一块干炒面就到了学校。此时我们就有趣了,吃干炒面最怕笑,一笑就
全喷出来了,而我们一看谁吃干炒面就偏偏去咯吱他,在校园来回跑。那情景彷佛就在昨天。虽肚子不算饱穿着补了又补的
哥哥穿过得破旧衣服,却无忧无虑,欢声笑语,常常在梦中笑醒。
不光是中午,即使早晚也都会吃柿炒面的,早晚多是菜汤、米汤,锅里总会煮一些胡萝卜,把煮的浓软的胡萝卜用筷子搅成
泥再拌上柿炒面,也不错吃。
总之,柿炒面一日三餐总也离不开它。
说实话,柿炒面是好吃,它的甜完全可以掩盖优糠的岔味,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一天三顿就有些腻了,每当皱着眉头不想吃
时,在饭市上老人们就会说:大灾荒时,人人都跑到野外去找树叶吃,不管是什么叶都往嘴里塞,根本顾不上酷不酷,有的
就吃死了。因为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吃柿炒面简直就是过年了,你们这些孩子们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便不敢
再吱声。因为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在柿炒面的陪伴下我们长大了,直到土地承包责任制才与柿炒面断了关系。
如今吃饭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可是每每在路上看到路边红红如灯笼的柿子总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在我的生命里有过一段邂
逅,抑或在我的血液里有柿子酿成的红色基因,从已知的几次大灾荒中,光绪三年、民国九年、1942年、1959年—
1961年,都是这柿子、柿炒面把我的先人养活才传承下来。
我非常感谢柿子,感谢柿炒面,因于此,在装修新居时,我把在摘柿子时五一中用手机拍的一串熟透的柿子作了餐厅的墙饰,
让柿子永远温暖着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