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染白莲
老北京也无非是这样,沿街的吆喝,行走的中山装,巷子里站着的旗袍,头顶的油纸伞,遍地的古韵。
我最近常见他,坐在池塘边的椅子上,中山装的衣扣扣得一丝不苟,
他勾着腰,双手握紧,看着池塘里现蕾的白莲,似乎有莫大的心事。
天灰蒙蒙的,飘着连绵的雨,我踌躇了下,还是走上前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他,他抬起头,我这才看清他的面貌。
鼻峰横挂圆框镜,眼底风雪尽掩。
俨然一副读书人的样子,他面上渐渐浮现一抹红晕,
这旗袍,今天是穿对了,我如实想着。他接过我手中的伞,向我道谢,语气吞吐,想来是个文雅之人。
我在他身旁坐下,做好知心姐姐的模样,
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没有抱着打听出来的心态,不过是消遣罢了。
没想到,他倒是说了,将那些烦事向我一吐为快,
他刚同他女朋友见完家长,那家像卖女儿一样,开了个天价的礼金。
那家姑娘的家境比他好,要这个价也是情理之中,
他拿不出这么多钱,他的父母也为了筹钱跑了好多亲戚,现在这婚也不知道该不该结。
“你爱她吗?”我问。
他摇头:“不知道。”
“她爱你吗?”
“不知道。”他苦笑。
“她安慰过你吗?劝过她父母吗?”我一副看戏的样子。
他哑言。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我就住在这附近,伞给你了。”
他把伞放到一旁,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欣赏着池塘里的白莲,含苞待放。
我知道他的名字周子颐。
我是白莲
不是第一次见她,
不过这次,她递给我一把伞,
同往常一样,她穿一身大红的旗袍,
站在莲花前,妖冶美艳,像是风尘女子,
平时我是不愿意同这样的人接触的。
今日,我也有些抵触,但也想将这几日的浊气全部吐出。
我在椅子上坐着,任凭雨雾打在脸上,
她问的那些问题算不上正经,红唇里大胆的同我这个男人说着情爱,举手投足间都别有般风味。
我决定把伞还给她,
我们算不上朋友,顶天了也只是点头之交,我这儿容不了这做工精细的油纸伞,更何况这伞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我费了些力气,打听到她工作的地方,她在酒楼里唱戏,还算得上正经,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我坐黄包车到酒楼之前。
我进了酒楼,向小二问她,
小二告诉我,今天有贵客点了她的牌,要我等等。
点牌,听着一点儿也不正当。
这小楼不隔音,我寻着声找到包间,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在嘈杂的喧闹声中,迅速地辨认出她的声音来。
我站在门口,听到她的戏腔,不由地多站了会儿,她唱完一曲,我正想寻个由进去,就听见里面的声响。
“不愧是咱们酒楼的名牌呀,小爷就爱你这曲儿。”
“多谢爷捧场了。”
“那你怎么报答爷呀。”
“爷,我带几个小妹去你家唱呀。”
“好好好。”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进去,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勉强,进去了肯定很难堪。
等她结束后,我找到她,她一脸惊喜,虽然不知道这惊喜是从哪来。
“你怎么来了?”她走上前,脸上露出笑容。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想,她绝对是有这个资本的,不过,生错了朝代,生错了地位。
她靠近我,我下意识后退,她看见我的举动后,有些失望,良久,对我说:“伞给我,以后我们没什么交集了。”
我了解到她的名字,夏凡世。
我是牡丹
那天酒楼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见面了。
7月中旬,白莲进入盛花期,
我刚丢了工作,之前来听戏的爷,她妻子来闹了,说我是二奶,
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降临在我头上,我便丢了糊口的工作。
好在酒楼之前代我不薄,酬薪还算可人,
加上客人的打赏,还有献殷勤的男人送的东西,没有了工作,我也能安稳的度过后半生。
好景不长,休假的第五天,那女人又来闹,这次我是住了医院,我本就不好的名声,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也是有缘,我同那不会藏事儿的教书先生住同一病房,
听说他腰里长了肿瘤,没有足够的钱动手术,只能先这么住着,他避我如蛇蝎的仇算是报了。
我问他,他的未婚妻呢,怎么没来照顾他。
他不回答,只是问了我进医院的原因,我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了我的光辉事迹,他忍不住笑,笑完又后知后觉地蹙眉。
住院这段时间,我们倒成了知心好友,我说他,孤芳自赏,但穷,他笑我,佳人一枚,穷更穷。
我问他,我住着小洋房,穿着名家做的衣服,我穷在哪儿。
他说,名声。
气氛微滞,接着他又调笑,扬言要同我做交易,用他不值钱的好名声换我不值钱的钱。
9月,进入末花期了,可以开始吃清凉的莲藕了,
我出院之后,总是带着用莲藕做的小菜来看他,
他吃腻了以后就开始同我发牢骚,说再吃下去他就要成哪吒了。我也没理他,仍旧是带莲藕宴来看他。
医院里关于我们的流言越来越多,我们也顺其自然地在一起了。9月下旬,我交钱,他动了手术,之后康复出院。
他准备带我去见他的父母,我发愁带什么礼物去,他却心心念念道:“我倒是想念莲藕宴了,就这个吧。”
我轻捶了一下他的肩,笑道:“没个正形,这是去见你的父母,怎么能这么草率。”
他抓住我的手,在无名指上落下一吻,摩挲着:“无论你带什么过去,我家人肯定都喜欢。”
10月,我去了他们家,是,我带的东西他们都喜欢,包括他之前的未婚妻,
我不想弄得很难堪,保持着戏场上僵硬的笑容,然后离开。
他来找我,向我解释,手足无措,语言紊乱,
我原谅了他,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我唯一的资本也只是我的钱,我不缺钱。
他说他会去找家人谈谈,他会让他的家人接受我的,我相信他,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爱,我不想放弃。
第二天,他之前的未婚妻来找我,她说她理解我们的感情,
她也不想拆散我们,只是周家人保守,肯定不会让我这种风尘女子进周家门的。
不如就放弃,让周子颐和她在一起,随了父母的心意。
我信了,恋爱中的女人是盲目的,
我不想给他带来麻烦,我留下六万块钱,当作分手费,也算是给他们的结婚礼,我能给的,他们缺的,也只有这个了。
之后我便离开了。
我是白莲
她走了,没和我打一声招呼,留下那些令我讽刺的东西走了。
我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做起了生意,不算难,能赚则赚,
我有了和之前未婚妻结婚的资本,但我没有,没有履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买下了她之前住的房子,
11月,莲已进入越冬休眠期,我想着,
在下一个5月,她就会回来,回来看我,我们结婚,孕育一个我们的孩子,我们要给她取一个,一个四季都在春的名字。
第二个5月,我撑着油纸伞,站在池塘边,荷叶下面的鲤鱼在玩着捉迷藏,
我摸摸伞柄,耐心地想着,
9月,莲藕出来了,她就会回来,她最喜欢莲藕了,不是吗?
还喜欢强迫他吃,
不过,藕的味道真的很好,而且清热生津,凉血止血,补益脾胃,补益脾胃……
似是想通了什么,手中的雨伞掉落,溅起水花。
9月,她没回来,我决定继续等,
我当过老师,我有足够的耐心,在这场爱情中,她就是我的学生,我会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想清楚了再回到我身边。
5月,9月,11月……
现蕾期,末花期,越冬休眠期……
一年,两年,三年……
耐心,忍耐,暴躁……
我的脾气开始变差了,总是动不动就发火,
整座北京城都知道,最会做生意周爷心口上有枚朱砂痣,
说不得,碰不得,要想不断财路,哄周爷开心,得从这上面入手,又不能触他的眉头。深知这点,生意不精,也能大发横财。
他买下了她之前工作的酒楼,酒楼里只准唱他听她唱过的那曲,
之前闹事的那位爷和他妻子已经被他挤得在这北京城里没有容身之地,他也早在父母那边做好工作。
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就等她回来了。
我是牡丹
我离开几个年头,我也不知道,刚到杭州时,什么都不适应,
我需要赶快找好住所和工作,六万,不是不是个小数目,拿出去后,手头也只能勉强算宽裕,但撑不了多久。
我便在这开了家铺子,卖起了旗袍。
我不想在酒楼里唱戏了,年轻时所追求的名利早已成为过往云烟,我现在只图个安心,安稳地过日子。
忙碌又充实的生活让我无暇去回忆那日的教诲,以及那段被深埋于心的爱恋。
在交往过程中他真的算得上一位好老师,彻底磨平了她身上的风尘味,留下的只有令人向往的宜家宜室的小女人味。
追求她的人比以前的还多,也许是前半生看过的男人太多,她一个也不想尝试,她没有勇气开始下一段恋情。
她把思念缝进衣服里,把情话编进花扣里,把时间穿身上。
我是白莲
已经很久了,久到我都开始害怕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忘了我。
我开始到处贴寻人启事,生意做大了,也找朋友帮忙找,有一点线索我就去,但没多少是真实的,尽管很失望,但还是坚持。
当老师留给我的东西也只剩下这个坚持,让我发挥到极致,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初恋情结,但,在白莲的花开花落中,那颗心越来越坚定,也越来越疼。
周围的讽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说我不值得,不值得为一风尘女子等这么久,
我听不得他们这么说,这样的人都让我用各种方法闭了嘴。
一次杭州的生意,让我重燃希望,我本不想亲自来的,不过因为一个人的失误,我不得不亲自来,现在我得感谢那个人。
生意场上的伙伴知道我心里有个人,他送了我件旗袍,
说是提前的婚宴礼物,我顺势收下了,回到住所,才细细地打量这件旗袍,
熟悉的妖冶红色,旗袍上手绘的牡丹,复杂的花式盘扣,无一不熟悉。
我没有急着问那个人地址,我需要用一个晚上来想想,
应该用什么模样来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会已经有了良配?如果有,我应该怎么样才能不打扰到她。
黎明静悄悄地来了,我拿着陌生的地址,一路问到那儿,站在街的尽头,看着街那头的她,恍如隔世。
那娇俏的人啊,已被这个世界的圆滑磨得学会了收敛,
她没有再穿红色的旗袍,取而代之的是水蓝色的淡雅。
门前摆了个水坛,里面种着白莲,她是不是也在这花开花落之中表达想念。
我抹了把脸,想上前,看见旁边的玻璃上印着我邋遢的样子,脸上还有没剔的胡子,熬夜的眼里还残留着血丝。
我当机立断,今天不易见面。
我是牡丹
今天,我看见他了,我完全不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似乎一直都在心里有个想法,我们一定会见面,我只需要往前走,他似乎就会在那等儿我。
这种想法,让我感觉自己有点儿混账。
不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不和我见面。
但我愿意静静地等。
牡丹和白莲
第二天天未亮,夏凡世就起来画好了妆,一种让她周身都很恬静的那种,
她和往常一样,打开店铺,做衣服,不过这次不是旗袍,而是中山装,
她想为他设计一件中山装,她记得他的尺码,昨天用余光瞟他,身形似乎没有走样,虽然知道现在做有点晚。
其实她在这些年为他做过很多件中山装,但她认为不论怎样,
都一定要是新的,崭新的,才行,她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婚,
如果是,那她就此把结束缝进衣服里。如果不是,她就让他把希望穿在身上。
周子颐收拾好自己,不让自己像昨日那般狼狈,
他要给她好印象,他打听过了,他心尖的俏人一直未婚配,从那株白莲来看,她一直在等他,等他来找她。
他到达店铺门前,下了车。
走到缝纫机前,启唇道:“好久不见。”
夏凡世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望他,随即有灿烂一笑:“好久不见。”
黎明早已来临,阳光洒在这对异地许久的恋人身上,他们似乎并没有分开过,金纱在头,朱砂在胸。
她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白莲吗?
他反问她,你知道我现在喜欢牡丹吗?
因为,周子颐告诉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因为,世人甚爱牡丹。
我爱你,所以我愿抹掉红唇。
我爱你,所以我愿沦为世人。
by鲸本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