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日内瓦
一片几十年前夹进去的红叶。时光的流逝好像在上面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依然鲜艳照人。
我既惊且喜,立即读了一遍。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文中所写的印象至今依然鲜明、生动。
文中提到了美国大兵,迹近不敬。但是,当时他们确是如此。我留下的这一幅写照,反映了历史的真实,
难道一点意义也没有吗?质之黄伟经同志,不知以为然否?)
扩大的日内瓦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一座世界名城上来。
十几年前,我曾在那里住过。现在我的回忆的丝缕又不禁同这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联系起来了。
我首先回忆到的就是日内瓦美丽的风光。大家都知道,瑞士全国就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
到处都可以看到明媚秀丽的山光水色,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到过那里的人,自然会亲眼观察,亲身经历。
连没有到过那里的人也会从画片上领略一二,聊当卧游。在全世界范围内,瑞士之美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脍炙人口,看来用不着我在这里浪费笔墨加以描绘了。
我只想谈一点我的观察,我的体会。在我们国家里,一提到山水之美,肯定说是“青山”“绿水”。这对不对呢?
当然是对的。因为这是我们从实际观察中得出来的结果。如果有人怀疑的话,有诗为证。用不着到处翻阅,
仅就我记忆所及,就可以举出不少的例证来。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东郊》里有这样两句话:“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杜甫的《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最全面的当然是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你看,“青山”“绿水”这里全有了。
如果还需要现在的例证的话,那就是毛主席的《送瘟神》。青和绿这两样颜色,确实能够概括中国山水之美。
不管是阳朔,还是富春;
不管是峨嵋,还是雁荡,莫不皆然。
然而,谈到瑞士的山水,我觉得,青和绿似乎就不够了。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瑞士风景画片。
几乎在每一张画片上,除了青和绿之外,都还可以看到一种介乎淡紫淡红淡黄之间的似浓又似淡的颜色。
我当时颇不以为然,以为这是印画片的人创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不会存在的。但是,当我到了瑞士以后,
我亲眼看到了这一种颜色,我的疑团顿消,只好承认它的存在了。在白皑皑的雪峰下面,在苍翠蓊郁的树林旁边,
特别是在小湖的倒影中,有那么一层青中透紫的轻霭若隐若现地浮动在那里,比起纯粹的青和绿来,
更是别有逸趣。如果有人想把这种颜色抓住,仔细加以分析研究,亲身走到山下林中去观察,那么他看到的
只是树木山峰,“青霭入看无”,他什么也看不到的。
我不懂光学,我不知道这种颜色是怎样形成的。我只是觉得它很美。对我来说,我看这也就够了。
中国古代诗文描绘山水,除了上面说到的青和绿外,也有用紫色的。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就有“烟光凝而暮山紫”
这样的句子。住在北京的人黄昏时分看西山,也会发现紫的颜色。但是,这只限于黄昏时分。
而在瑞士却不是这样。一日之内,只要有太阳,就能看到这一团紫气,人们几乎一整天都能够欣赏这种神奇的景色。
我虽然谈的是整个瑞士,实际上也就是谈日内瓦。不过有一条:在日内瓦城内,这景色是看不到的。
一旦走进附近的山林中,却可以充分地尽情地享受这种奇丽的景色。我之所以特别喜欢日内瓦,这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是什么呢?恐怕首先就是莱芒湖。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很早就起来。
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莱芒湖边去散步。湖这样大,水这样深,而且又清澈见底,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确实是极罕见的。
湖的对岸是高耸入云的雪峰,就是在夏天,上面的积雪也不融化,一片白皑皑的雪光压在这一座美丽的小城的上面,
使人随时都想到“积雪浮云端”这样的诗句。而湖面的倒影,似乎比上面的对立面还更动人,
比真实的东西还更真实—白色显得更白,红色显得更红,绿色显得更绿—这些颜色混合起来,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
绘上了一幅绚烂多彩的图画。
在湖边漫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够看到一两只或者三四只白色的天鹅,像纯白的军舰一样,傲然在湖里游来游去。
据老日内瓦人说,这些鹅都是野鹅,它们并不住在日内瓦,它们的家离日内瓦还有上百里的路程。
每天它们都以惊人的速度从那里游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再游回去,天天如此。对我来说,这也是非常新鲜的事。
我立即想到欧洲的许多童话,白鹅在里面是主人公,它们变成太子或者公主,做出许多神奇的事情。
我面对着这样如画的湖山,自己也像是走进一个童话的王国里去了。
日内瓦的好地方多得很。这里有列宁读过书的地方,有卢梭的纪念碑,有整齐宽敞的街道,
有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楼房别墅,还有好客的瑞士人。这一切都是回忆的最好的资料。
可惜我离开日内瓦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到现在有点朦胧模糊。即使自己努力到记忆里去挖掘,
有时候也只能挖出一些断片,连不成一个整体的东西了。无论如何,日内瓦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美妙的,
我自己也常常高兴回忆它。就算是只能回忆到一些断片吧,它们仍然能带给我一些快乐。
这一次又回忆到这一座中欧的名城,情形也不例外。
但是,事情也不全是美妙的。青山绿水,再加上那么一团紫气,确实是美丽动人的;
莱芒湖的白鹅也确实能引人遐想。可是在这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总还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十分如意的东西,
很不调和地夹杂在里面,使我有骨鲠在喉之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有点困惑了。我左思右想,
费了很大的力量,终于恍然大悟:这是美国大兵。美国大兵同美丽的日内瓦有什么关系呢?
原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美国统治者趁火打劫,又发了一笔横财,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建立了军事基地。
这就需要大量的士兵住在国外。美国人民并不甘心给华尔街的老板们到外国去卖命。老板们于是就想尽了办法,
威胁利诱,金钱美人,能用的全用上了。效果仍然不大。他们异想天开,最后想到打瑞士的主意。
他们规定:谁要是在国外服兵役多少多少年,就有权利到这个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园里来逛上一两周。
这办法大概发生了作用,当我到了瑞士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着美国军服,嘴里嚼着口香糖,
迈着美国人特有的步子大声喧嚷的美国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他们徜徉于山上、林中、湖边、街头,看来也自得其乐。
但是,事情是不能尽如人意的。瑞士这个地方是有钱不愁花不出去的,而美国大兵口袋里所缺的就是钱这玩意儿。
有些人意志坚强一些,能够抗拒大玻璃窗子里陈列着的金光闪闪的各种名牌手表的诱惑,
能够抗拒大旅馆中肉山酒海的诱惑。但是,据说也有少数人,少数美国大少爷抵抗不住这种诱惑。
那么怎么办呢?美国颇为流行的诲盗诲淫的小说中是有锦囊妙计的。到了此时,只好乞灵于这些妙计了。
我曾几次听瑞士朋友说,在夜里,有时候甚至在白天,大表店里的大玻璃窗子就被砸破,有人抓到几块手表,
就飞奔逃走。据说,还有更厉害的。有的美国大兵,也是由于抵挡不住美妙绝伦的瑞士名表的诱惑,
又没有赤手空拳砸破玻璃窗子的勇气。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卖掉自己的钢笔以及身上所有能够卖掉的东西,
用来换一块手表。据说有人连军装都脱下来卖掉。难道这就是他们吹嘘的所谓民主自由吗?
这些事情听起来颇为离奇。但是,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瑞士朋友并不是说谎者,他们是真诚的。事情究竟怎样,
那只有天知道了。就这样,美国某一些士兵带到瑞士去的这样的“美国生活方式”,颇引起一些人的嘁嘁喳喳。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同这世界花园的神奇的青色、绿色和紫色有些矛盾,有些不调和,有些不协调,有些煞风景。
难道不是这样吗?
过了没多久,我就离开了瑞士,到现在一转眼已经十五年了。我头脑里煞风景的感觉,一直没能清除。
到了今天,扩大的日内瓦会议又在这一座美丽的城市里开幕了。以国务卿腊斯克为首的美国代表团,
千方百计在会内、会外捣乱,企图阻挠会议的进行。他们撒谎、吹牛、装疯、卖傻,极尽出丑之能事,
集丢人之大成。我于是恍然大悟:这一批家伙干坏事,既不择时,也不择地。原来我对美国兵所作所为的那些想法,
简直是太幼稚了。我现在仿佛是如来佛在菩提树下成了道,我把那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丢掉,什么矛盾,
什么不调和,什么不协调,什么煞风景,都见鬼去吧。十五年前我在瑞士遇到的美国兵,今天在日内瓦开会的美国官,
他们是一脉相承,衣钵不讹。这些人都不能代表真正的美国老百姓,但又确确实实都是美国产品。
道理是明摆着的。我们应该把二者区分开来,才是全面而又准确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疑团消逝了。
今后我再回忆日内瓦的时候,就只有神奇美妙的山水,莱芒湖中漫游的白鹅,又青又绿又紫的那一团灵气,
还有好客的居民。这些美好的回忆将永远伴随着我,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