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
魔王不高兴很久了，城堡里的人都知道。
每个人给出的原因都不一样。
守卫说，魔王不高兴是因为没有尊贵的客人来访。这座城堡曾被无数英雄向往，他们
穿着闪亮的盔甲，骑着英俊的战马，络绎不绝地前来觐见魔王殿下。
厨师说，魔王不高兴是因为他吃腻了森林里的食材。无论是肥瘦相宜的野猪，还是入口
即化的游鱼，或者雨后才有的蘑菇，就算是勇士献上的龙胆，他也提不起兴趣。
精灵说，魔王不高兴是因为恶劣的天气。不是雷雨阵阵，就是阴云密布，抬头见不到
阳光，大地却满是沙尘，远处的雪山正在融化，眼前的熔岩升起黑烟，即便是不怒自威
的魔王大人，也不想整天面对这样的环境吧。
众说纷纭，无从验证。魔王在城堡里发泄着他的情绪，他烧毁了窗帘、砸烂了镜子，
甚至将高塔上的旗帜扯得粉碎，他对着天空赌咒，指责云端之上若隐若现的神明，他
要求他们送来一个滑稽的小丑，或者高明的医生，再不然就是别的什么能将他治愈的方法。
但天空仍旧阴沉，云上也无人回答，魔王终于从不高兴变成了愤怒，他使出全身的力气，
挥动巨剑，狠狠地朝地面劈了下去——即便他有过一丝同归于尽的想法，那也应当被理解
为一时赌气——令他没想到的是，巨剑破开了地面，岩浆喷薄而出，大地上的缝隙不断延伸，
直抵地平线，如同撕裂的布匹。
魔王毁灭了世界，所有人都这么说。
决定关店的前一天，秦师傅的门被一个孩子敲响了。
孩子看上去七八岁年纪，一脸稚气，手里捧着一台破破烂烂的机器，他抬头望着秦师傅，
言语间似乎很难准确表达自己的意图。
“你弄坏的？”秦师傅问。
孩子摇头。
“想修好？”秦师傅又问。
孩子点头。
秦师傅把机器放在操作台上，灯光照射下，他辨认出这是一台有些年头的游戏机，
生产于仿制成风的20世纪90年代，商标已经磨损，外壳的缝隙处也堆积了灰尘，机器上
还插着一盘游戏卡带，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接口处有些变形，秦师傅费了好大劲才把卡带拔了下来。
“能修好吗？”孩子踮着脚，两只手扒在桌子边上，眼巴巴地望着秦师傅。
秦师傅对着卡带的金属接点吹了一口气：“看运气吧，这种老古董，厂家都倒闭了，找不到零件了。”
孩子的眼皮垂了下去，他还没到学会掩饰情绪的年纪，就像一池水，总是轻易被人望穿。
“你从哪儿弄来的？”
“是哥哥的。”
“哥哥让你给他跑腿？”秦师傅将游戏机接到电视机上，这种老机器，要接好几条线，一一对应，
错一个接口都不行，他试了几次，还是只能在屏幕上看到雪花，“你哥哥上一次玩是什么时候？”
孩子摇头：“我没见过哥哥玩。”
秦师傅打开手边的木箱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电子零件——或者说，电子垃圾，都是他
这些年来从不同机器残骸上拆下来的，如果论斤卖，值不了几个钱。他挑了好一会儿，才
找到一个勉强能用的射频信号发射端子，便将游戏机拆开，去掉已经报废的零件，再用电焊
将替代品焊接到游戏机的尾部，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熔化的气味，一番折腾之后，机器变得
更加丑陋，与废品站的垃圾无异，但好歹电视上有了稳定的画面。
“哇！”孩子睁大了眼睛，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世界崩溃到一半的时候，魔王也感到了害怕。
魔王并非无所畏惧，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有过几次命悬一线的经历。那是一个莽撞的年轻人，
蓝色套衫，红色斗篷，背上还有一柄和他身材并不相称的长剑，他总是从森林的东边过来，
一路披荆斩棘，击败魔王那些窝囊的手下，直到站在城堡的大门前，用剑柄叩响门扉，叫嚣
着要和魔王决战。
年轻人很擅长战斗，无论是挥动长剑的招式，还是从指尖迸发出的寒气或者火花，都能在三五
回合中将魔王逼入绝境。魔王从不怠慢任何敌人，就像其他任何自律的反派角色一样，训练
有素和严于律己早已融入他的血液，面对危险的处境，即便会感到害怕，也绝不退缩。甚至于，
当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向魔王发起挑战的时候，魔王脸上是厌烦的表情，嘴里不断蹦出刻薄的句子，
内心却装满了兴奋，就像一个有了玩伴的少年，即便总是狠狠地将对手击败，也还会期盼他再敲响自家的大门。
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一年，十年，还是二十年？魔王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
再没出现过，城堡外没有人叫嚣，整片森林也安静下来，手下无所事事，奴仆享受安宁的生活，
连敏感的鸟儿也飞不起来，每一天都过得一样，在期待中开始，在失望中结束。
魔王不高兴，他希望有勇敢的年轻人将他击败，即便他看穿了对方的招式，无非是跳到高处的
下落斩，站在悬崖边卖个破绽，或者丢一个无伤大雅的道具，即便年轻人从未成功，他也想念
那些相互争斗、不眠不休的日子。
世界没有最终毁灭，它定格在废墟的状态，连太阳也黯淡下来。
秦师傅遭遇了最困难的关卡——游戏卡带里的电池快没电了。
“孩子，这种老式游戏机卡带里有一块纽扣电池，”他拆开卡带，将电路板上那颗银色的电池
指给孩子看，“你要不问问你哥，里面的存档他还要不要？”
孩子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行吧，我就当你还要这些存档。”秦师傅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电池盒，里面有两节5号电池，
他测试了卡带电路板上的电流情况，找到合适的位置，将电池盒的电流焊接到电路板上，
“好了，这个电压稍微高一点，一时半会儿，也还撑得住，你把旧电池拔了吧。”
孩子犹豫了一下，与秦师傅对视一眼，小心地伸出手指，捏住纽扣电池，将它取了下来，
他将电池放到眼睛底下瞧了两眼，上面有一组数字，亮银色的表面隐约还反射出他的模样。
秦师傅给卡带装上了新的纽扣电池，又测了一番电流之后，这才把外接电源移除，他把卡带
插回游戏机里，几秒钟的黑屏之后，电视上出现了游戏的开始界面，一个闪烁的光标指示着
“GAME START”两个单词，单词之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恶魔的头像。
有那么一瞬间，魔王以为自己死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起来，它们都在朝他大声呐喊，
就像回光返照，也许下一秒就会归于沉寂。
孩子抱着游戏机跑回了家里，他把机器放在电视旁边，嘴里叼着手电筒，一边背诵秦师傅的
口诀，一边将线缆一一接好。他在电视机前坐好，启动游戏，选择存档，存档名是哥哥的名字
缩写，一段轻柔的音乐之后，他进入那个世界，亲眼见到了哥哥的遗产。
魔王听到了久违的叩门声，他站在塔尖，不可一世地望着下面的年轻人，蓝色套衫，红色斗篷，
背上还有一柄和他身材并不相称的长剑。
孩子笨拙地操纵电视屏幕上的角色，张大了嘴巴，他从未见过自己的哥哥，照片也难以让他
生出具体的印象，唯独现在，他似乎终于能和哥哥的灵魂相接。
魔王纵身跃下，两个回合之内就将年轻人打倒在地，虽是故人，他也不会留情，但他不会就此
大意，他确信，年轻人会不断地卷土重来，直到将他打败，就像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