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人类症候群》
水面泛起浪花,没去漂在其上的羽毛,河风扫岸而过,吹动岸边草屋的屋檐。李公子摆舟渡到河心——
重复了千百次——手搭在眉间,朝河对岸望去,透过薄雾,隐隐能看到一个人影。
就如过去的三个春秋,日日皆是如此。
三年前,李公子从长安来到这里。路遥水长,人困马乏,望着一河东去之水,清可见底,诚难知深,心
中的郁结愁苦总算作冰而释,终于决定结束这段本不知将往何处的旅程。他向渔村的乡亲讨教搭草房的
法子,又学河上的渔民时时垂钓,一来闲时自娱,二来也好填饱肚皮。
渔村的人世代居住于此,已经数百年。不管是出去就杳无音信的,还是进来就随遇而安的,都是隔几年
就会有一桩的平常事,所以对于李公子,他们并无多大好奇。只知他从长安来,为逃难还是为寻亲,是
久科不第因而心灰意冷决定在此度过余生的落魄秀才,还是朝纲无纪为了明哲保身干脆到这隐居避祸的
清风良吏——李公子不说,村里也不会有人问。
大家只是叮嘱李公子,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水之中都有神明。神不让看的,不看;神不让知道
的,不问。
李公子原本自忖余生要做个清心寡欲之人,那些无稽之谈,无缘之分,绝不再沾染半个指面,可终究没
忍住,便问道,神不让知道的是什么。
说那话的老伯四下一顾,压低嗓子说道,凡是村里人,不管打鱼还是浮水,怎么闹腾,都绝不过河心。
这河靠村的半边,是咱们的;对岸那半边,是河神的,谁也不许过去。
李公子顺势又问,过去的会怎样。
老伯喝干碗里的酒,胡子上水珠明亮。说道,过去的,就没有回来的。
李公子心中哑然而笑,世间传说,尽是如此。他便不以为意。
这河不甚宽阔,若以一半归村民、一半归河神的道理,想来也就一里不到。勉力而望,本应能看到彼岸
的模样。李公子在岸边远眺,却被薄雾所阻,看不真切。
李公子与凡人无异,越是不清不楚的事,越是想探个究竟。至于那清心寡欲不问外物的宏愿,早已抛之
九天,供诸神所笑了。他伐树为舟,削木为桨,上溯十里之远,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划出岸边。涟漪
所至,平静如初,并不像所想的那般惊动神怪,翻起骇浪。小舟行至河心,李公子站在舟首,尽力望去,
薄雾挡在眼前,影影绰绰,悄然无声。
只见对岸枯草遍野,无花无锦。荒败之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背身而立。
李公子自然不肯罢休,推动木浆,舟身微微晃动,却再不能前行半步。眼前的雾如墙似壁,将李公子阻
在此岸,断无松懈。
李公子又沿着河心顺流而下。船行得快,此岸景象不住变换:高山老树,残桥礁石,对岸虽仍旧雾气弥
漫,不留一丝缝隙,但所到之处,都只是望到那个看不到面容的背影,景中景外,都只孑然一身。
回到渔村,李公子拎上一坛酒,访到老伯家中。喝到面上见红,腹里起暖,便说起对岸之事,感慨种种
怪异之处。
老伯笑道,公子不知,这河对岸可不是什么寻常地界,那雾也不是你在别处所能得见。
李公子不言,只管满酒,等候老伯明示。
老伯细细说来,原来这河对岸乃是若干年后的情境。岁月两生,那雾就是时间本身。隔于河心的,不过
是现时与来日,只是现时凄苦,来日方长,可以朦胧相见,却不能相近咫尺。
李公子又问,那背身之人又是谁,身姿情状,似乎是相识之人。
老伯说,站在舟首的人不同,见到的人自然也就不同。你心里念的是谁,那便是谁。
李公子蓦然想起长安所负。佳人绰约,只余下旧日言笑,不禁哀由心起,说道,年岁日久,也还是背影
相对,不肯回眸了。
老伯望着碗中倒影,摇头道,公子见得浅了。你在此岸看她是背影,她在彼岸看你,又何尝不是背影,
只是雾未散罢了。
人间相知,有长亭相依,有古道做伴,总是贪于相聚又轻于离别。骄傲之人虽不肯轻易回头,但等到春
秋拂身而过,旧怨往事尽付笑谈,或许也可以听寒山施雨,看彼岸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