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回函
牟医生：
你好。
来信已收到，关于你想咨询的病例，因为时隔久远，我花了一些时间查阅留存的资料，所以直到现在才回信，还请见谅。
人和动物身体互换的病例我确实遇到过一次。那是十年前我刚刚取得行医执照的时候，一位女士和她的狗互换了身体。但
是，我并不敢说我将她和它治愈了，因为就是这个病例让我第一次面对了医师道德协会的调查。
具体情况请听我慢慢讲给你。
相信你与我受过的教育相似，都认同这种疾病的临床表现形式分为两种：
一种是身体互换，也就是人和动物交换的仅仅是身体，即便以动物的形态出现，他也保持了人的意识、知识和记忆。这种
病症是最容易发现和治疗的：如果有一只会讲话的狗跑到你面前，就算没有医学知识也能一望便知。
另一种则要复杂得多。发病率虽然低很多，治愈率却更是低得吓人，那就是所谓的记忆交叉感染。你我都知道，人之所以
判定自己是人，根本来源于记忆活动。这些记忆分为两个类别：一个是语义记忆，包括概念和事件，比如什么是食物，什
么是音乐，我左手拇指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还有一个是程序记忆，包括技能和习惯，比如说一门外语，每天七点半起床
的生物钟，诸如此类。
我把这些枯燥的概念写在这里，是因为它们与我要讲的这个病例息息相关，还请你原谅。
我姑且称她为K女士，K女士来找我的时候牵着她的狗。她告诉我说她从两周前开始，就觉得自己是一只狗，尤其是清晨半
梦半醒的时候，她总会回想起自己在楼下的草坪上奔跑，跟小区里的其他狗追逐撒欢。她说印象最深的是记得一只萨摩耶
的右后腿内侧有一处伤痕，她认得那只萨摩耶，所以专门找机会去确认过，它的确有那样一处伤痕。而且她最近特别想念
一种食物的味道，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后来到超市去，才发现原来是一种狗粮，但那是幼犬狗粮，只在自家狗小的时候
喂它吃过一段时间。
我初步判断她可能患了记忆交叉感染，因为以人的视角，几乎不可能发现别人家的狗有这样的伤痕特征。但我不能轻易下
结论，如果只是单纯的妄想症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只不过需要难得的运气而已，所以我让她把狗留下容我观察几天。
我和那只狗相处了一周，详细记录了它的习性。什么时候晒太阳，什么时候吃东西，甚至几点要方便，全部都记了下来。
然后我发现，它的行为模式太像人了：它的叫声不同于其他狗，听起来似乎带有旋律，如果我更懂音乐的话，一定能记个
谱子下来。它会趁我看电影的时候坐在一旁欣赏，那种表情——如果狗也有表情的话——就像是它曾经的狗尿味再也不会
让她产生性兴奋了。
出于人道主义的目的，我又介绍了相熟的兽医为K女士的狗做了类似的手术。毕竟现在医学昌明，这种手术也花不了多少
钱，还是让狗安心地做一只狗比较好。
这个病例本来到此就应该结束，我挣到了钱，积攒了经验，K女士和她的狗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状态。
可惜，一个月之后，医师道德协会的人向我发来了调查通知。
一共三个老医生对我进行了问询。问询之前，他们通报了调查我的理由，是的，就是K女士这个病例，按照他们的说法，
我不但完全没有治好她，还一手促成了更为可怕的事情。
相信你已经猜到了答案，K女士和她的狗患的根本不是记忆交叉感染。当然，也不是简单的身体交换，我说过了，如果是
身体交换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他们交换的是灵魂。”
老医生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惊讶得简直想吃掉自己的舌头。灵魂，牟医生，身为现代医生的你，是否认为世界上存在
这个东西呢？是不是很奇怪，虽然受到的教育告诉我们这个东西是虚构出来的，但平时我们却常常使用它：灵魂伴侣、灵
魂寄托、灵魂归宿，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并没有给我答案。总之，K女士的灵魂不知什么原因进入了狗的身体里，反之亦然，她那些以为自己是狗的幻觉，不
过是灵魂在新的躯壳里产生的排斥反应。
而我主导的手术则在无意之间完全消除了这种排斥反应。也就是说，我把K女士的灵魂永远禁锢在了狗的身体里。
协会并没有因此处罚我。因为据他们了解，这种病例此前从未出现过，我只是按照既有的原则进行了治疗，虽然事后证明
是错误的，但并不能被认定为医疗事故。
后来我又见过K女士一次，她就像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儿一样，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都是值得去尝
试的，她全天保持着高度的兴奋和冲动，毕竟控制身体和决定人生的是一只狗。至于那只承载K女士真正灵魂的狗，我再
没见过，听说是被施行了安乐死，因为它整夜整夜地哀号，让人无法入睡。
所以，牟医生，关于你的问题，如果两个生命体发生了灵魂交换，还能不能治愈，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这两个灵魂永远都
无法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
要是真的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只能表示遗憾。
蒋牧山
2016年10月11日
牟医生读完信之后，焦虑的脸终于舒展开来，他还不习惯这张脸能做出如此丰富的表情。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两脚着
地的感觉也有点奇怪。他看了趴在暖气片上的猫一眼：那个暖和的位置和毛茸茸的身体还真是让人怀念。
他将信放到桌子上，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手掌——没有肉垫——然后抓住猫的后颈将它提起来，朝后院那个早已挖好的小
墓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