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男子对女性的认知，
不外乎“妻妾婢妓尼”这五大类——妻持家，妾生育，婢使唤，妓享乐，尼姑则是另一个次元的生物了，
心如死灰，供奉神明，有的朝代尼姑甚至兼职为妓。这五大类女性泾渭分明，互相之间不可逾越。
张爱玲笔下的男性角色，
不是身体有残疾，就是心理有残疾，或身体心理双重残疾，
相比之下，拼命读书、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佟振保，算是难得一见的正面形象了。
佟振保生活在文化碰撞的年代，虽然接受了先进文明的熏陶，但他心目中对女性的认识，依然逃不开封建时代的偏见。
佟振保自认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站在世界的窗口，见多识广，
有着非同寻常的“自由”，似乎生来就该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至少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有绝对的权势。男人通过控制女性来表达自己的权力，所以，佟振保要完完全全掌控他自己的女人。
佟振保的第一次给了一个巴黎的妓女，妓女本该是供享乐的，但他根本没从她身上得到快乐，她的心不在焉，
自始至终没把他当一回事儿，让佟振保感到屈辱。
佟振保的初恋女友叫玫瑰，
是个身份高贵的混血儿，
佟振保未见得有多爱她，
但玫瑰因为好胜心倒是动了真感情，
在离别之前要献身于他。佟振保像个高尚的男人一样拒绝了玫瑰，
他要维持住君子的形象，为纯洁的初恋画一个完美的句号。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娶玫瑰，所以他不能毁坏她的清白，
他的良心担不起这责任。
佟振保学成归国，遇见了他生命中最爱的女人——朋友之妻王娇蕊。
王娇蕊是南洋华侨，家境优越，魅力非凡，把男人对她的殷勤当作乐趣。
佟振保深深迷醉于王娇蕊的热情勾引之中，打破了他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君子形象。
说真的，佟振保为了王娇蕊着实破了好多例，爱得也非常投入，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在佟振保的心底，
王娇蕊这类不守妇道的女人，只能当情妇。
但王娇蕊却把两人的爱情当了真，写信给丈夫离婚，要和佟振保在一起。
佟振保闻讯吓跑了，路上出了车祸，
住进了医院，王娇蕊赶来照顾他，佟振保的母亲也千里迢迢来到上海。佟振保的老母亲代表社会规则向他施加无形的压力，
再加上佟振保本身的意愿，他和王娇蕊分了手，从此再无瓜葛。
佟振保伤复之后，
佟母作为社会规范的一面再次发挥作用——逼迫他结婚。
佟振保想来想去，结婚是必须的，
这个人不一定是爱的人，不一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必须身家清白，配得上自己。遵循这个标准，他选择了孟烟鹂，
这个羞怯白皙、安分守己、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大家闺秀。
孟烟鹂无才无德，缺乏情趣，佟振保的婚姻不快乐，
他瞧不起自己的妻子，也不尊重她。
孟烟鹂得不到佟振保的欢心，在长期的压抑中越来越不自信，任何事都做不好，就算佟振保在外面寻花问柳，
她也不敢说什么。照说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偏偏佟振保再次遇到了王娇蕊。
王娇蕊以一个中年俗艳妇人的面目出现，
但却独立能干，带着儿子去看牙医，十足的贤妻良母。
佟振保在心里对比了旧情人和妻子，结论是：“就算王娇蕊的老，他也妒忌。”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明显，
王娇蕊是他心中永不褪色的朱砂痣，哪怕她老了，也是完美的，比无才无能的孟烟鹂强上一万倍。
佟振保沉浸在追悔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紧接着的第二次打击就来了，他发现孟烟鹂和裁缝偷情。
佟振保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只会勾引男人的情妇王娇蕊变成贤妻良母，
清白无辜的妻子孟烟鹂成了偷情的淫妇！巨大的反差令他喘不过气，他按照传统去定义妻子和情人，
为什么她们偏偏不按照他心中的既定规则行事呢？他的世界观崩塌了。
佟振保困惑不解，为自己所做出的牺牲不值，
他拼尽全力出人头地，不惜牺牲爱情和婚姻来维系社会地位，
他以为做上了主人，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只是社会规则的奴隶而已。
他被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规矩狠狠玩弄了，为此他失去了最爱的女人，日复一日和厌烦不爱的人厮守。
这才是他自暴自弃的根源。
随着佟振保自我毁灭，好好的家撑不下去了，
往日最无用的孟烟鹂竟然勇敢起来，前后替他遮掩打点，
动用一切人力物力来劝谏佟振保，原来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有着独立的思想和能量。“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
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
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事已至此，
往事不可追，孟烟鹂虽然不是心头那个人，但却是在他沉沦时唯一与他荣辱与共的人。佟振保看着妻子的绣花鞋，
叹了口气，决定再次做个好人。
故事其实没有多大波澜，几万字就描绘了佟振保从少年到中年的爱与婚姻。
张爱玲用这篇小说狠狠地嘲讽了封建男权对女性的机械定义，人性向来复杂多变，哪是能够轻易窥伺拆解的？
把女人简单归类于“妻妾婢妓尼”，本是一件极不公平的事。
补充：
读了张爱玲的自传三部曲《雷峰塔》《易经》《小团圆》之后，发现佟振保的原型应该是母亲最初的情人简炜，
张母为了他离婚，他却为了仕途另娶了个女大学生为妻。张爱玲一生最绕不过去的人就是母亲，
母亲让她崇拜、愧疚、想要报复，她小说里很多女性都带有母亲的影子，母亲是她写作生涯中重要的灵感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