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且看小城,且闻雨声
山围巴蜀,水围江南。蜀地被山围绕,季风难吹进,似乎云也飘不出,到头来一年中雨多风少。同属巴蜀,
小城自是雨露总沾衣,千百年来,在雨的温润打磨下,石头越发光亮,人儿越是安逸。
说川人安逸,但川南与川北、蜀西与蜀东的安逸也是不一样的,在小城,安逸是静谧,是心宁。
年少时穿梭乡间,偶与伙伴驻足田坎,观田中鲫鱼浮头,痴迷中,竟不知黑云过境,顷刻间暴雨如注,
众皆成落汤鸡,前刻还视鲫鱼浮头如唱戏,此刻却成浮头鲫鱼眼中淋雨戏子。夏日里风雷雨同行,
风压稻穗堪俯首,雨敲水鼓声似点,雷动山野虫鸟惊。身处田野中,眼见光怪陆离,耳听风鸣雨啸,
错觉一个世界都在崩塌。而后,又顷刻间,云散日出,世界归于平静,只有一身湿衣以证先时雷雨。
回家后,免不了一顿堪比风鸣雨啸雷怒吼的暴骂,但从那段时期起,年少人的眼中,雨中的生活已是充满写意。
年少人还有一段在小城的日子。在城中,雨与城惆怅连绵。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年轻时,心或天马行空,身却多囚固桌前,书声琅琅,摇头晃脑,念罢孔子,
再述李杜;简单日子里,城中几许冷寂清秋。除却书声,且闻雨声,浅声叮咛中,暮秋梢叶枯。秋中小城,
午后必有一场雨,偶然小憩,最喜不过小室听雨:
坐,
呆想,
白开水,
室内昏暗,
窗景雾朦胧,
秋雨轻点台棚,
薄幕连绵雨帘挂,
而后蓦然初歇,
思绪惊断时,
仿若隔世,
时窗外,
黄昏,
静。
秋时风雨瑟瑟,巷弄湿漉漉,街角难见行人,弄中却传骂笑,闻声追溯,巷角茶馆人头攒动。
民时裕泰莫谈国事,小城茶馆百纳三教九流,却国事就谈,兼谈其他事:草民不能肩挑重任,引领潮流,
唯口中叱咤江湖,快意恩仇,上达国际政治纷争,下关乡野鸡飞狗跳;江湖事,馆中闻,口口相传耳。
秋时风雨瑟瑟,馆中江湖,却平添生气。
大城喧嚣,见于市井;小城欢笑,多见屋中。
川地湿寒多自秋始,浓冬更甚。冬日,小城依旧被雨缠绕,夜色刚起,街头已人迹渐少,路灯下,
街面倒影婆娑,灯光经过折射,构织出一片昏黄的街景;宁静中,偶有行车声划过,多是警车夜巡,
入夜后,这是城的安心。
城在安睡。但城中人却未曾睡去。
遥想深冬,最趣莫如围炉夜话。而今多是围炉夜牌,牌桌可畅聊,炉也是电气炉;但在上个十年,
还把炭火烤炉,酒桌慢酌,夜话聊斋,时窗户大开,室外寒气与炉火热气奔腾交织,在屋中奏起冰与火之歌,
好不畅快。小城地处酒都,毗邻酒城,好酒者多,却绝少豪饮,一杯多分作几口,时常两斤三五人分食,
斟完已近午夜,屋外夜色如墨,风雨无言。寒夜围炉夜话,应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消磨岁月也。
玉溪生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自古有巴山夜雨一说,
然夜色勾人思绪,雨色也如此,在巴蜀,在小城,正少不了一场夜雨情怀。
儿时背唐诗,只爱“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简单的诗,却有风有雨,有物有境,且与春贴切。
对晓春走读的回忆,也有清晨踏花行,日暮伴雨归的印象。小城四季有雨,而春雨如丁,当草木在仅有的
晴日绽放出花颜,蓦然间,又被细雨无情打落,无端引出物殇之情。
物殇相对,总有物是人非。离家在外的人已过了数个年代;安居城中的人过的只一个年代……都以为小城未变,
却不知悄悄然已物是人非。记得夜习回家时,过十字路口,总感路口转角一旧楼阴气袭人,楼破败颓废,
已无人住,漆黑的窗口竟似要吞噬一切。后偶阅县志,看到国立剧专与曹禺的旧事,才明晓旧楼的沧桑。
民国时,院校西迁,除了昆明成立西南联大,也有同济西迁李庄,燕京西迁重庆等事。而国立剧专迁至小城,
曹禺、吴祖光等人随迁而入,一段小城岁月随之开始。旧楼名谁楼,民时茶馆,正坐落当时小城繁华地。
西南边乡之人就好泡茶馆,西迁的才子佳人也不免入乡随俗,据说谁楼就是曹禺等人常驻之地。听乡间杂话,
看百家是非,谈民国时政,泡山野粗茶,一整日时光就此闲度,也在如此氛围,曹禺写出《雷雨》、《日出》、
《原野》等名篇。光阴如烟,昨日依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之景,而今却旧地犹在,人去楼空。
夜来风雨小楼听,花既凋零且卖花。梦回巫山任风语,爱上层楼不道愁。虽是沧海桑田,人却不动如初。
没有多少城里人关心谁楼与曹禺,更多都活在自己的烟雨中。
故事在同一场烟雨中消散,而小城,在这场雨中,静伫千年。
一场夏雨洗净铅华,一场秋雨带入朦胧,一场冬雨增添寂静,一场春雨打落杏花。
在小城,因为雨,没有过分的闹腾,炉上烤老酒,巷角飘茶香。人生需要一段被时光淡忘的路途;
脑海里,需要一个被时光淡忘的故乡。
追忆中,有座小城,城中飘落细雨。雨中,饱含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