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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

2022-01-23 17:36  浏览数:432  来源:夏日冰冰冰    

愣了不知多久,韵梅首先出了声:“老二,找你哥哥去呀!”这一点语声,像一个霹雷震动了浓厚的黑云,大雨马上降下来,
大家又重新哭叫起来。韵梅劝告这个,安慰那个,完全没有用处,大家只顾倾泄悲伤,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天佑太太坐在炕
沿上,已不能动,手脚像冰一样凉。祁老人的脸像忽然缩小了一圈。手按着膝盖,他已不会哭,而只颤抖着长嚎。瑞丰的哭声
比别人的都壮烈,他不知道哭的是什么,而只觉得大声的哭喊使心中舒服。韵梅抹着泪,扯住老二的肩摇了几下子:“去找你
大哥!”她的声音是那么尖锐,她的神清是那么急切,使瑞丰没法不收住悲音。连祁老人也感到一点什么震动,而忽然的清醒
过来。老人也喊了声:“找你哥哥去!”这时候,小文和棚匠刘师傅的太太都跑进来。自从刘师傅走后,瑞宣到领薪的日子,
必教韵梅给刘太太送过六元钱去。刘太太是个矮身量,非常结实的乡下人,很能吃苦。在祁家供给她的钱以外,她还到铺户去
揽一些衣服,f缝缝洗洗的,赚几文零用。她也时常的到祁家来,把韵梅手中的活计硬抢了去,抽着工夫把它们作好。她是乡
下人,作的伙计虽粗,可是非常的结实;给小顺儿作的布鞋,帮子硬,底儿厚,一双真可以当两双穿。她不大爱说话,但是一
开口也满是趣味与见解,所以和天佑太太与韵梅成立好朋友。对祁家的男人们,她可是不大招呼;她是乡下人,却有个心眼儿
。小文轻易不到祁家来。他知道祁家的人多数是老八板儿,或者不大喜欢他的职业与行动,不便多过来讨厌。他并不轻看自己
,可也尊重别人,所以他须不即不离的保持住自己的身分。今天,他听祁家哭得太凶了不能不过来看看。迎着头,瑞丰给两位
邻居磕了一个头。他们马上明白了祁家是落了白事。小文和刘太太都不敢问死的是谁,而只往四处打眼。瑞丰说了声:“老爷
子……”小文和刘太太的泪立刻在眼中转。他们都没和天佑有过什么来往,可是都知道天佑是最规矩老实的人,所以觉得可惜
。刘太太立刻跑去伺候天佑太太,和照应孩子。小文马上问:“有用我的地方没有?"祁老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小文,现在他可
是拉住了小文的手。”文爷,他死的惨!惨!“老人的眼本来就小,现在又红肿起来,差不多把眼珠完全掩藏起来。韵梅又说
了话:”文爷,给瑞宣打个电话去吧!“小文愿意作这点事。祁老人拉着小文,立了起来:”文爷,打电话去!教他到平则门
外去,河边!“说完,他放开了小文的手,对瑞丰说:”走!出城!“”爷爷,你不能去!“老人怒吼起来:”我怎么不能去
?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不能去?教我一下子也摔到河里去,跟他死在一块儿,我也甘心!走,瑞丰!“小文一向不慌不忙,
现在他小跑着跑出去。他先去看李四爷在家没有。在家。”四大爷,快到祁家去!天佑掌柜过去了!“”谁?“李四爷不肯信
任他的耳朵。”天佑掌柜!快去!“小文跑出去,到街上去借电话。四大妈刚一听明白,便跑向祁家来。一进门,不管三七二
十一,就放声嚎起来。李四爷拉住了祁老人的手,两位老人哆嗦成了一团。李老人办惯了丧事,轻易不动感情;今天,他真动
了心。祁老人是他多年的好友,天佑又是那么规矩老实,不招灾不惹祸的人;当他初认识祁老人的时候,天佑还是个小孩子呢
。大家又乱哭了一场之后,心中开始稍觉得安定一些,因为大家都知道李四爷是有办法的人。李四爷擦了擦眼,对瑞丰说:”
老二,出城吧!“”我也去!“祁老人说。”有我去,你还不放心吗?大哥!“李四爷知道祁老人跟去,只是多添麻烦,所以
阻拦他。”我非去不可!“祁老人非常的坚决。为表示他能走路,无须别人招呼他,他想极快的走出去,教大家看一看。可是
刚一下屋外的台阶,他就几乎摔倒。挣扎着立稳,他再也迈不开步,只剩了哆嗦。天佑太太也要去。天佑是她的丈夫,她知道
他的一切,所以也必须看看丈夫是怎样死的。李四爷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拦住:”我发誓,准教你们看看他的尸!现在,你
们不要去!等我都打点好了,我来接你们,还不行吗?“祁老人用力瞪着小眼,没用,他还是迈不开步。”妈!“韵梅央告婆
婆。”你就甭去了吧!你不去,也教爷爷好受点儿!“天佑太太落着泪,点了头。祁老人被四大妈搀进屋里去。李四爷和瑞丰
走出去。他们刚出门,小文和孙七一块儿走了来。小文打通了电话。孙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见的。平日,孙七虽然和小文并没
有什么恶感,可是也没有什么交情。专以头发来说,小文永远到最好的理发店去理发刮脸。小文太太遇有堂会必到上海人开的
美容室去烫发。这都给孙七一点刺激,而不大高兴多招呼文家夫妇。今天,他和小文仿佛忽然变成了好朋友,因为小文既肯帮
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证明小文的心眼并不错。患难,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处。小文不会说什么,只一支跟着一支的吸烟。孙七
的话来得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他还是听着孙七的乱说,时时
的叹一口气。假若没有孙七在一旁拉不断扯不断的说,他知道他会再哭起来的。职业的与生活的经验,使李四爷在心中极难过
的时节,还会计划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个小茶馆里叫了两个人,先去捞尸。然后,他到护国寺街一家寿衣铺,赊了两件
必要的寿衣。他的计划是:把尸首打捞上来,先脱去被水泡过一夜的衣服,换上寿衣——假若这两件不好,不够,以后再由祁
家添换。换上衣服,他想,便把尸首暂停在城外的三仙观里,等祁家的人来办理人殓开吊。日本人不许死尸入城,而且抬来抬
去也太麻烦,不如就在庙里办事,而后抬埋。这些计划,他一想到,便问瑞丰以为如何。瑞丰没有意见。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
,而只觉得自己无忧无虑的作孝子,到处受别人的怜惜,颇舒服,而且不无自傲之感。。出了城,看见了尸身——已由两位雇
来的人捞了上来,放在河岸上——瑞丰可是真动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搂着尸首,他大哭起来。这回,他的泪是真的,是
由心的深处冒出来的。天佑的脸与身上都被泡肿,可是并不十分难看,还是那么安静温柔。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河泥脸上可相当
的干净,只在胡子上有两根草棍儿。李四爷也落了泪。这是他看着长大了的天佑——自幼儿就腼腆,一辈子没有作过错事,永
远和平,老实,要强,稳重的祁天佑!老人没法不伤心,这不只是天佑的命该如此,而是世界已变了样了——老实人,好人,
须死在河里!瑞宣赶到。一接到电话,他的脸马上没有了血色。嘴唇颤着,他只告诉了富善先生一句话:”家里出了丧事!“
便飞跑出去。他几乎不知道怎样来到的平则门外。他没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会很
伤心的哭起来。但是,那只是伤心,而不能教他迷乱,因为祖父的寿数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亲会忽然的死去
。况且,他是父亲的长子:他的相貌,性格,态度,说话的样子,都像父亲,因为在他的幼时,只有父亲是他的模范,而父亲
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珍宝接受他全份的爱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亲抱去的。他初学走路,是由父亲拉着他的小手的。他上
小学,中学,大学,是父亲你的主张。他结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儿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亲商议
,可是他处理事情的动机与方法,还暗中与父亲不谋而合。他不一定对父亲谈论什么,可是父子之间有一种不必说而互相了解
的亲密;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够了,用不着多费话。父亲看他,与他看父亲,都好像能由现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
十年前了,只要他把小手递给父亲,父亲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与学问,与父亲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这点
外来的知识与工作而外,他觉得他是父亲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亲也不完全是父亲,只有把父子凑到一处,他仿佛才能
感到安全,美满。他没有什么野心,他只求父亲活到祖父的年纪,而他也像父亲对祖父那样,虽然已留下胡子,可是还体贴父
亲,教父亲享几年晚福。这不是虚假的孝顺,而是他以为,最自然,最应该的事。父亲会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像也死去了
一大半!他甚至没顾得想父亲死了的原因,而去诅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个活着的父亲,与一个四楼的父亲;父亲,各种样
子的父亲——有胡子的,没胡子的,笑的,哭的——出现在他眼前,一会儿又消灭。他顾不得再想别的。看见了父亲,他没有
放声的哭出来。他一向不会大哭大喊。放声的哭喊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他是好想办法的人,不惯于哭闹。他跪在了父亲的
头前,隔着泪看着父亲。他的胸口发痒,喉中发甜,他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腿一软,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转。他不晓
得了一切,只是口中还低声的叫:”爸爸!爸爸!“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见了眼前的一起,也发觉了李四爷用手在后面戗着
他呢。”别这么伤心哟!“四爷喊着说:”死了的不能再活,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呀!“瑞宣抹着泪立起来,用脚把那口鲜红的
血擦去。他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脸上白得可怕。可是,他还要办事。无论他怎么伤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务的人,他须把
没有吐净的心血花费在操持一切上。他同意李四爷的办法,把尸首停在三仙观。李四爷借来一块板子,瑞宣瑞丰把那两个帮忙
的人,把天佑抬起来,往庙里走。太阳已偏西, 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脸上。瑞宣看着父亲的脸,泪又滴下来,滴在父
亲的脚上。他浑身酸软无力,可是还牢牢的抬着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动。他觉得他也许会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来,可是
他挣扎着往前走,他必须把父亲抬到庙中去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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