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 八
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
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
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阔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
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人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
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小姐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
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
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
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
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
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
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
没提防她同舱的鲍小姐抢了个先去。鲍小姐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
“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自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的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
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
而照鲍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
鲍小姐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
长睫毛下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
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
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
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用人的工钱。
鲍小姐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
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
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
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给人引诱了。
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
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
上船以后,中国学生打听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
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者打乡谈,甚觉无聊。
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
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
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
鲍小姐只轻松一句话就把方鸿渐钩住了。
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小姐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
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笑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我的fiancé,你相貌和他像极了!”
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
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
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
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地生长。
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